转学

开学那天的风裹着雪籽，打在脸上生疼。林郁走进教室时，看见宁蕴的座位空着，桌洞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支笔都没留下，只有桌角贴着的那张银杏叶书签，还在晨光里泛着干枯的黄。

“宁蕴转学了。”陈佳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昨天下午搬的东西，她爸妈来的，没让告诉任何人。”

林郁的手僵在书包带上，指尖冰凉。她走到宁蕴的座位旁，拿起那张银杏叶——是去年秋天她们一起压的，上面用马克笔画的笑脸已经褪色，边缘卷成了细小的波浪，像在无声地哭。

“转去哪了？”林郁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

“好像是……南方的一个城市，”陈佳佳递过来个信封，“这是她留给你的，说是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用铅笔描的一颗小小的星星，和她速写本上画的一模一样。林郁捏着信封，指节泛白，直到上课铃响，才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

整节课，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老师在讲台上讲着函数，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像钝刀割着神经。林郁盯着宁蕴的空座位，眼前总浮现出她被爸妈拽走那天的样子——低着头，像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手腕上的红痕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课间操时，林郁躲在教学楼后的银杏林里，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页纸，是从速写本上撕下来的，边缘还留着不规则的毛边。

上面画着两个小人，在雪地里堆雪人，雪人戴着姜黄色的围巾，旁边用清秀的字迹写着：“对不起，林郁。我妈说，离你远一点，我才能好好活着。”

最后画了个小小的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着，只露出一点点金边，旁边标着行更小的字：“光还在，只是我暂时看不见了。”

林郁的眼泪砸在纸上，晕开了那点金色的边，像太阳在哭。她想起宁蕴说过“跟你在一起很舒服”，想起她在图书馆里偷偷画的星星，想起伞下交叠的影子——那些温暖的瞬间，原来真的会像雪人一样，被现实的阳光融化得干干净净。

放学时，雪下大了。林郁走到校门口，看见那个卖糖炒栗子的摊位还在，想起宁蕴塞给她的那袋温热的栗子，突然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周围的人来人往，脚步声和说话声像潮水，把她淹没在中间。有人撞了她一下，骂了句“神经病”，她却像没听见，只是任由眼泪往下掉，混着雪水，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回到家，林郁把那个装着桂花、星星和玻璃珠的瓶子从书架上拿下来，倒出里面的东西，把宁蕴留的那张画放了进去。玻璃珠碰撞的声音清脆，像在嘲笑她的天真——她居然以为，只要她们一起坚持，就能扛过所有的风雨。

夜里，林郁做了个梦。梦见回到了那个堆雪人的下午，宁蕴把姜黄色的围巾围在雪人脖子上，笑着说“明年冬天再堆个更漂亮的”。可转身的时候，她的身影突然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林郁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冰冷的雪。

惊醒时，窗外的雪还在下，把世界裹成了白茫茫一片。林郁摸出手机，翻到那个熟悉的号码，犹豫了很久，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机械的女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像根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她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亮。手机屏幕亮了又暗，始终没有新消息。林郁知道，宁蕴是真的走了，带着她们所有的约定，去了一个没有她的城市。

第二天，林郁把《飞鸟集》带去了学校，放在宁蕴的空桌上。书里夹着那片画着笑脸的银杏叶，还有她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红绳粽子。她不知道宁蕴会不会回来取，只是觉得，应该给这段故事，留个像样的结尾。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一天天往前转。宁蕴的座位很快被新转来的同学占据，那人用消毒水擦桌子时，把银杏叶书签扫进了垃圾桶，林郁看见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空了一块，却没去捡。

赵晓宇偶尔还会用挑衅的眼神看她，却没再说什么，大概觉得胜券在握。林郁懒得理他，只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物理题做了一本又一本，成绩像爬楼梯一样往上走，却总觉得心里有个地方是空的，风一吹就发疼。

三月的某天，林郁收到一个匿名的包裹，里面是本《诗经》，和她曾经跟宁蕴提起过的那本一模一样。翻开第一页，看见上面用铅笔写着“2020.3.15”，字迹带着点稚气，像宁蕴初中时的笔迹。

书里夹着张便签，上面只有一行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林郁把书抱在怀里，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抽芽的柳枝，忽然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她知道是宁蕴寄来的，这个傻瓜，连告别都要引用诗句，像她们初见时那样。

她拿出笔，在便签的背面写下：“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然后把书放进书包，像揣着个秘密。

虽然隔着千山万水，虽然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再见，但林郁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是带不走的。就像那本《飞鸟集》里的句子，像雪地里的脚印，像宁蕴眼里的光，会永远留在她心里，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等一个合适的春天。

放学时，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林郁走出教学楼，看见操场上有低年级的学生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像只自由的鸟。她想起宁蕴说过“想看看海”，忽然在心里说：等我考上南方的大学，就替你去看海。

风里带着春天的暖意，吹起她的衣角。林郁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天空，觉得眼睛有点酸，却用力眨了眨，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知道，路还很长，没有宁蕴的路，要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但只要心里的光不灭，总有一天，她们会在某个路口重逢，像从未分开过那样，笑着说声：“好久不见。”

就像那本《诗经》里的句子，无论隔着多少蒹葭和秋水，总有个人，会在心里的水中央，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