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亚瑟·冯·蒙哥马利阁下
(此信用深蓝色火漆封印,纹章为希哈姆家族缠绕玫瑰的十字架)
尊敬的蒙哥马利阁下:
暮色正以它天鹅绒的翅膀覆盖希哈姆庄园的古老石墙,书房内唯有壁炉里木柴爆裂的声响,以及我自身这具残破躯壳内发出的、令人憎恶的、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撕扯着这片凝滞的寂静。
请原谅这信笺上难以避免的、如同被暗夜侵蚀的点点污渍——那是我执笔时,不受控制咳出的生命残渣,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溅落在昂贵的羊皮纸上,如同命运恶意点染的、无法拭去的朱砂。
距离我们在威斯敏斯特那场令人目眩神迷的夏季晚宴上匆匆一晤,已逾三月。
彼时您伫立于水晶吊灯倾泻而下的光瀑中,金发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那双传说中倒映着整片浅海奥秘的眼眸,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沉静穿透喧嚣,落在我身上。
那惊鸿一瞥,如同爱琴海传说里塞壬致命的凝视,足以令最坚固的航船偏离既定的航道。
自那一刻起,某种奇异而隐秘的丝线,便缠绕住了我这颗本已向永恒寒冰沉坠的心。
然而,命运何其残忍,竟吝于给予我更多探寻那深海般谜团的时日。
今日午后,安娜医生——那位意志如钢铁般坚韧、身躯却如庭院里最纤细的铃兰般娇小的女士,再次站在了这间弥漫着药草与死亡气息的书房里。
窗外,希哈姆庄园引以为傲的玫瑰园,正燃烧着夏日最后的、近乎癫狂的绚烂,红的似血,黄的如熔金。
艾琳医生的声音却比窗棂上凝结的秋霜更冷冽,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凿穿了我摇摇欲坠的希冀:
“肺部的空洞,阁下……它们正以超越我们所有努力的速度扩张。合适的肺源……如同在虚无中寻找星辰。凛冬的风暴尚未在北海肆虐,但您的身体……恐怕已无法支撑至第一片枫叶完全染红枝头。秋天……将是您航程的终点。”
秋天!
一个多么富有诗意、又饱含凋零意味的词汇。
它曾是诗人笔下金黄的收获季,于我,却成了赫耳墨斯手持双蛇杖、在冥河渡口对我遥遥召唤的时节。
永恒?
多么可笑又可悲的执念啊。
为了触摸那冰冷虚幻的“永生”幻影,我如同伊卡洛斯,用蜡和羽毛编织翅膀,向着灼热的太阳盲目攀升,最终换来的,不过是加速坠向无光的深渊。
此刻,胸腔内每一次艰难的起伏,都伴随着刀刃刮骨般的锐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提醒着我这具躯壳正如何无可挽回地走向腐朽。
死亡,那位沉默而耐心的收割者,他的镰刀阴影已清晰地投映在我床幔的褶皱里。
蒙哥马利阁下,我并非奢求您的怜悯——那不过是凡俗情感中最廉价的一种。
只是……
在无边无际的绝望即将彻底吞没我的时刻,那双在威斯敏斯特的光影里曾短暂凝视过我的、如同浅海般澄澈的眼眸,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在这片被病痛和暮色笼罩的黑暗里。
它们像灯塔,穿透了名为“终结”的浓雾。
这念头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濒死的谵妄,一种溺水者抓住稻草的本能。
我写下这些,并非为着延续这无望的生命,更像是在坠入永恒长夜前,向那曾惊鸿一瞥的光,投去最后、最卑微的一瞥。
倘若这封信抵达您手中时,我已然化作墓碑下一抔冰冷的尘土,也请相信,在那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我心中浮现的,仍是您那片宁静的、仿佛蕴含着永恒秘密的浅海。
愿波塞冬的仁慈永远护佑您的航程。
您绝望的,
温莎·D·希哈姆
(签名处有数点深褐色的、已然干涸的血渍,如同凋零的玫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