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胆花上

（庄园医生安娜·瑞安女士的私人备忘录）

日期：十月三十一日，深秋的最后一日

天气：铅灰，寒冷，初雪微降

记录人：安娜·瑞安

今日黄昏，约莫下午五时三刻，希哈姆庄园最后一位主人，温莎·D·希哈姆公爵，于庄园西侧临湖的玻璃花房露台上，平静地停止了呼吸。

我最后一次为他检查是在午后一点。

那时公爵的精神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回光返照。

他拒绝了吗啡，要求老马丁将他安置在那张正对着荒芜玫瑰园和远处铅灰色湖面的藤椅上。

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用家族徽章颜色的深蓝色天鹅绒毯子，衬得他那头本就浅淡的金发，在阴郁天光下近乎透明，如同融化的初雪。

他瘦得惊人，裹在毯子里的身体仿佛只剩下一副优雅的骨架，皮肤薄得像半透明的羊皮纸，下面青紫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如同枯枝上最后的藤蔓。

唯有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却异常明亮，像两簇在寒风中固执燃烧的、行将熄灭的幽蓝火焰。

他长久地凝视着露台外那片凋零破败的景象——曾经繁盛的玫瑰只剩下漆黑的刺藤，在越来越凛冽的寒风中呜咽，远处湖面泛着死气沉沉的铅灰色光泽。

“安娜，”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尘埃，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今天的风……似乎有些不同。你感觉到了吗？”

他微微侧过头，似乎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流动，“不那么冷了……好像……带着点咸味？”

他费力地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南方铅灰色的天际线，指尖细微地颤抖着，“他……在路上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谁。

那位神秘的大西洋船王，亚瑟·冯·蒙哥马利。

近几个月来，唯有这个名字，能让公爵那双被病痛折磨得黯淡的灰蓝色眼眸深处，短暂地燃起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星。

尽管这希望，在我这个医学从业者看来，渺茫得如同试图用烛火融化冰山。

下午三时左右，天空开始飘落稀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小冰晶，是今年的初雪。

老马丁忧心忡忡地想去劝公爵回温暖的室内，却被他异常坚决地、微弱地挥手制止了。他只是要求再添一条毯子。

他让老马丁将那个镶嵌珍珠母贝的银匣子放在他膝头，里面是那几朵早已干枯、却依旧保持着惊人湛蓝色泽的龙胆花。

公爵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匣子冰凉的边缘，目光始终执着地望向南方庄园入口那条被枯枝覆盖的漫长车道。

时间在寂静和寒冷中流逝。

雪花渐渐变得密集，如同无数细小的白色精灵，无声地覆盖着枯黄的草地、光秃的枝桠和冰冷的露台石栏。

公爵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间隔越来越长，最终变得如同游丝般难以察觉。

他的体温在毯子下迅速地流失。那双一直望向南方、燃烧着最后执念的灰蓝色眼眸，光彩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蜡泪。

当黄昏的暗影彻底吞噬了天边最后一丝微光，下午五时四十五分，我确认了他的心跳永远停止。

他的手，依然轻轻搭在那个冰冷的银匣子上。

一片完整的、晶莹的雪花，恰好落在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上，没有融化。

老马丁的哭声撕破了庄园死寂的黄昏。

仆人们压抑的啜泣声在寒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我们开始准备将公爵的遗体移回他楼上的卧室，进行最后的清洁与整理。

就在我轻轻解开他天鹅绒睡袍的领口，准备取下他颈间那枚从不离身的、希哈姆家族纹章的金质领针时，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紧贴胸口、藏在睡袍内衬里的东西——一个厚实的、带着频繁折叠痕迹的信封。

我小心地取了出来。

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但那刚劲有力、如同被海风与岁月共同雕琢过的笔迹，以及那枚独特的、缠绕着海藻与三叉戟船锚的银色火漆印（火漆似乎曾被某种特殊的力量瞬间熔融，凝固后异常光滑坚硬），清晰地昭示了它的来源。

这正是那位船王最后的来信，信封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属于海洋的咸腥气息。

就在我拿着这封信，准备暂时将它放在一旁时，老马丁捧着一本厚重的家族日志走了过来。

他的眼睛红肿，声音嘶哑：“瑞安医生……公爵他……最后几个小时里，一直在看这个……”

老马丁翻开了日志的最后一页。

空白的纸页上，没有日期，只有一行公爵虚弱到极致、却依旧竭力维持着优雅弧度的字迹，墨色很淡，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

“他答应我的春天……我信。”

字迹的下方，压着一片早已干透、却依旧保持着惊心动魄湛蓝的——龙胆花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