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如同裹挟着无数细小冰刃的幽灵,在希哈姆庄园空旷的庭院里尖啸穿梭。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在覆着薄雪的黑色屋脊和光秃的树冠上。
庄园里弥漫着一种被巨大悲伤浸透的死寂,唯有管家老马丁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偶尔从灯火通明的主楼内传出,旋即又被呼啸的寒风吞没。
就在这片悲恸的混乱与初雪降临的肃杀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突兀地出现在通往主楼露台的、积雪覆盖的砾石小径尽头。
亚瑟·冯·蒙哥马利船王来了。
他身上昂贵的深色羊毛大衣沾染着大片大片的湿痕,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长途跋涉溅起的泥泞。
那头如同熔铸了阳光的金发此刻显得有些凌乱,几缕湿发紧贴在额角和下颌边。
他脸上没有任何长途奔波的疲惫,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冻结般的平静。
只是……那双曾倒映着整片浅海、令温莎在绝望中依然魂牵梦萦的湛蓝色眼眸深处,此刻却翻滚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狂暴的海洋风暴——亘古的悲伤、难以置信的剧痛,以及一种毁天灭地的愤怒。
他周身散发出冰冷而沉重的低气压,让试图上前询问阻拦的仆人们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叹息之墙,不由自主地瑟缩着后退,噤若寒蝉。
他无视了所有人的存在。
那双深海般的眼睛,瞬间就穿透了昏暗的光线和纷飞的细雪,牢牢锁定了露台上那张孤零零的藤椅,以及藤椅中那个被深蓝色天鹅绒毯子紧紧包裹着的、了无生息的身影。
亚瑟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一丝迟疑。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冰冷的露台,靴子踩在薄雪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径直走到藤椅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几乎完全笼罩了那具单薄冰冷的躯体。
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小心翼翼的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
冰冷的手指带着长途奔波的寒意,轻轻拂开覆盖在温莎额前那缕如同融雪般浅淡的金发。
指尖触碰到那早已失去所有温度、光滑而冰冷的皮肤时,亚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闪电击中。
那双翻滚着惊涛骇浪的蓝眸深处,最后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星火,彻底熄灭了,只余下冰冷死寂的黑暗深渊。
没有一声呼唤,没有一滴眼泪。
只有一种足以令空气冻结的、绝对的死寂。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目睹者倒吸一口冷气的举动。
他伸出双臂,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将藤椅中那冰冷、僵硬的躯体整个抱了起来。
温莎的头颅无力地靠在他宽阔的肩窝,浅金色的发丝垂落,与亚瑟耀眼的金发短暂地交缠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生与死的对比。
他抱着他,如同抱着沉睡的爱人,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露台,踏过薄雪覆盖的冰冷草坪,目标明确地朝着庄园外那片在暮色中呈现出墨玉般光泽的、更广阔的湖泊走去。
风猛烈地吹拂着他沾湿的大衣下摆,吹乱了他额前的金发,露出那双只剩下冰冷决绝的蓝瞳。
“阁下!蒙哥马利阁下!您要做什么?!”
老马丁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踉跄着追出几步,声音凄厉而破碎。
亚瑟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穿透呼啸的寒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非人的力量,冰冷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带他去赴约。赴第二个春天的约。”
他的背影在越来越密集的飘雪中迅速远去,融入湖岸边更深的暮色里。
怀中那抹深蓝色的、属于温莎的毯子,在灰白的世界里,如同一面走向永恒深渊的、沉默的旗帜。
就在亚瑟抱着温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通往湖岸小径的转角后不久,安娜医生才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一丝力气。
她手中紧紧攥着那封从温莎胸口取出的、带着船王火漆印的信。
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带着雪和死亡气息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身边失魂落魄的老马丁,也对着这片埋葬了所有希望的冰冷庄园,清晰地说道:
“他死了……马丁。但你看他的脸……”
安娜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风声,“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只有一种……近乎安详的、心满意足。”
老马丁茫然地看向医生。
安娜的目光却投向亚瑟消失的方向,那深不可测的、墨玉般的湖水,缓缓补充道,每一个字都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命运的判词:
“他是心满意足地……去赴约了。”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那封来自海洋的信,在安娜的手中,冰冷而沉重。
希哈姆庄园最后一位主人的故事,连同那个关于“第二个春天”的谜一样的承诺,随着船王抱着公爵消失在暮色雪幕中的背影,永远沉入了那片幽深、冰冷、无人知晓的湖水深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