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七分,值班室的电话铃像被按了快进键似的疯狂跳动,许环蝶咬着半块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豆沙包,手在冰凉的金属桌面上滑出半道弧线,抓起听筒时带倒了昨晚没喝完的搪瓷杯。
“喂,110吗?不,我要报案——我看见人鱼了!就在月牙湾的防波堤下面!”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混着海浪拍礁石的背景音,每个字都裹着咸腥味。
许环蝶把嘴里的豆沙包囫囵咽下去,舌尖还沾着点甜腻。她瞥了眼对面正对着保温杯吹热气的孟懿德,他肩章上的四角星花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听见“人鱼”两个字时,握着杯柄的手指顿了半秒。
“先生,您说的月牙湾具体哪个位置?防波堤很长。”许环蝶的笔尖在接警本上划过,留下“人鱼”两个显得格外突兀的字。她当警察五年,接过声称看见 UFO 绑架宠物狗的,也处理过说自家猫成精会算卦的,但人鱼,这还是头一遭。
“就是……就是有个红色灯塔的那段!我晨泳的时候看见的,银白色的尾巴,在水里翻了个身,鳞片闪得跟碎玻璃似的!”对方的声音突然拔高,“你们快来!晚了就跑了!”
电话挂断的忙音里,孟懿德把保温杯放在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月牙湾防波堤,上个月刚翻修过,新装了监控。”他站起身时,椅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去看看?”
警车开出市局大门时,早高峰的车流还没完全苏醒,梧桐树叶上的露水砸在挡风玻璃上,洇出一小片模糊的水痕。许环蝶盯着导航上蜿蜒的海岸线,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讲的故事,说月牙湾的海底沉着一艘明朝的沉船,船里锁着被诅咒的人鱼,每逢月圆就会浮上来找替身。
“你信吗?”她偏过头看孟懿德,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阳光透过他耳后的碎发,在颈侧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们搭档三年,他永远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天塌下来都能先慢条斯理地系好鞋带。
孟懿德打了转向灯,车子拐进通往海边的支路,空气里的咸味骤然浓了起来。“信不信不重要,有人报案,就得去看。”他的目光扫过路边渐次亮起的渔家灯火,“去年有个老太太说看见水怪,最后是渔民夜里下网时,把反光的渔网误看成了怪物。”
月牙湾的防波堤像条灰黑色的巨蟒卧在海边,红色灯塔还亮着,光柱在雾气里散成一片朦胧的橘色。报案人是个穿荧光绿泳衣的老头,正蹲在防波堤的混凝土块上抽烟,看见警车就跟见了救星似的扑过来,烟蒂在他手心里烫出个焦黑的印子。
“就在那儿!”老头指着离岸大约二十米的地方,海水在晨光里泛着青灰色,浪头卷着白沫拍在礁石上,“我游到第三个浮标时,它突然从水里冒出来,脸是白的,头发长到腰,尾巴一甩就没影了!”
许环蝶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防波堤的水泥缝里嵌着细碎的贝壳,鞋底踩上去有点硌。她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刺破雾气投向海面,除了偶尔跃起的银鱼,什么都没有。
“孟队,你看这个。”她弯腰捡起一块卡在石缝里的鳞片,不是鱼的那种扇形,而是接近菱形,边缘泛着虹彩,对着光看时,能隐约看见类似血管的纹路。
孟懿德接过鳞片放在掌心,指尖的温度让鳞片边缘微微蜷缩。他抬头望向远处的海平面,云层很低,像浸了水的棉絮。“去调监控。”他把鳞片放进证物袋时,拉链的声音在寂静的海边格外清晰,“还有,联系海洋局,问问最近有没有放生或者逃逸的特殊水生动物。”
回到车里时,许环蝶才发现自己的裤脚湿了,海风一吹凉飕飕的。孟懿德正在翻月牙湾的地图,手指点在防波堤尽头的位置:“这里有个废弃的排水口,直通以前的罐头厂。”
“罐头厂?”许环蝶想起资料里的记载,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厂子,后来因为污染严重被关停,厂房早就拆了,只留下锈迹斑斑的管道伸进海里。
“去看看。”孟懿德发动车子,后视镜里,红色灯塔的光越来越远,像颗逐渐熄灭的星辰。
废弃的罐头厂遗址上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生锈的铁门被藤蔓缠着,推开时发出“吱呀”的惨叫。许环蝶拔出腰间的警棍,拨开齐腰的蒿草,鞋底碾过碎玻璃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里有脚印。”孟懿德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指着泥地上的痕迹。不是人类的脚印,更像是某种蹼类动物留下的,边缘还沾着湿漉漉的海草,顺着脚印的方向望去,正是通往排水口的管道。
管道口弥漫着铁锈和腐烂海藻的气味,许环蝶打开强光手电,光柱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管道深处传来滴水声,还有……类似鳞片摩擦水泥壁的沙沙声。
“里面有人吗?”孟懿德的声音在管道里形成回声,震得许环蝶耳膜有点痒。她看见手电光的尽头,有团银白色的东西蜷缩着,听到声音时,那东西动了一下,甩出的尾巴在管壁上撞出闷响。
许环蝶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想起小时候外婆说的,人鱼的眼泪会变成珍珠,但她们的歌声能勾走人的魂魄。可眼前这团东西看起来毫无威胁,甚至有点……可怜。
“别靠近。”孟懿德拉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心很烫,“先通知技术队。”
就在这时,那团银白色的东西突然抬起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露出的脖颈上有道新鲜的伤口,正渗着淡蓝色的血。它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像两盏灯,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然后张开嘴,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许环蝶突然想起自己的名字,环蝶,环绕着蝴蝶。外婆总说,这名字是盼着她能像蝴蝶一样,往花开的地方飞。可此刻她站在阴暗潮湿的管道口,看着这只可能是传说中存在的生物,突然觉得,所谓的花开蝶来,或许不只是等待,有时候,也需要朝着光的方向,哪怕那光里藏着未知。
孟懿德已经在联系技术队了,他的声音很稳,像锚一样定住了这有点荒谬的清晨。许环蝶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或许他们今天要找的不是人鱼,而是藏在这荒诞报案背后的,某个被海水浸泡过的真相。
海风从管道口灌进来,带着远处灯塔的光,在那银白色的鳞片上流转,像谁撒了一把碎掉的月亮。许环蝶握紧了手里的警棍,决定等会儿出去,一定要把那半块没吃完的豆沙包找回来。技术队的车轱辘碾过罐头厂门口的碎石堆时,管道深处的呜咽声突然断了。许环蝶举着手电筒的胳膊有点酸,光柱里那团银白色的影子像被冻住似的,尾巴尖搭在锈蚀的铁梯上,淡蓝色的血珠正顺着梯级往下滴。
“孟队,法医和痕检马上到。”对讲机里传来小张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咋咋呼呼,“还有,刚查了监控,凌晨四点十七分,防波堤那确实有个黑影落水,看着像……”
孟懿德没让他说下去。他侧耳听着管道里的动静,除了他们几人的呼吸声,还有种更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穿着湿鞋,在暗处的水泥地上拖着步子。许环蝶突然想起报案人说的“银白色尾巴”,此刻那尾巴正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更像是某种警告。
“退后。”孟懿德的声音压得很低,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配枪上。他朝着光柱照不到的阴影处偏了偏头,“里面的人,出来。”
阴影里的拖步声停了。三秒后,有个佝偻的身影撞开垂落的藤蔓走出来,手里攥着根锈迹斑斑的钢管,裤脚还在往下淌水,混着暗红色的液体。许环蝶的手电光扫过去,看见他脖颈处露出的刺青——是本地“海蛇帮”的标记,几年前被端了窝点,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警察……”男人的声音像是被水泡发了,每说一个字都往外呕着咸水,“那东西……不是人鱼。”
他突然疯了似的举起钢管扑过来,孟懿德拽着许环蝶往旁边一躲,钢管砸在水泥地上迸出火星。许环蝶趁机掏出手铐,却被男人抬脚踹在膝盖上,踉跄着撞在管壁上,手电筒“哐当”一声滚进深处,瞬间的黑暗里,她听见孟懿德的枪上了膛。
“别动!”
光柱再次亮起时,是技术队的人赶到了。强光直射下,男人的脸暴露在众人眼前——左眉骨有道月牙形的疤,正是三年前一桩渔船抢劫案的主犯,一直销声匿迹。而他身后的阴影里,那团银白色的东西终于完全展开,根本不是什么人鱼,而是个被剥了半边衣服的女人,下半身裹着偷来的银色反光防水布,伤口还在渗血。
“她是……林寡妇的女儿。”孟懿德认出了女人脖子上挂的贝壳项链,去年台风天,他们帮林寡妇转移过家当,小姑娘当时就戴着这个,“上个月报了失踪。”
男人突然瘫坐在地上,钢管“当啷”落地。“她看见我藏货了……在防波堤下面的暗格里。”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我追她到海里,她抱着块碎船板漂到这,我本来想……”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谁都明白了。女人大概是在慌乱中裹了防水布,又被晨泳的老头误看成了人鱼,阴差阳错报了警,反倒救了自己一命。
许环蝶扶着墙站起来,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她看向孟懿德,他正蹲在那女人身边,用急救包帮她按压伤口,侧脸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远处的海面上,朝阳终于冲破云层,金色的光漫过防波堤,落在每个人的肩头。
“所以,根本没有人鱼。”许环蝶轻声说,像是在跟自己确认。
孟懿德抬头看她,眼底映着粼粼波光。“或许有。”他指了指女人脚踝处的伤口,边缘有圈细密的齿痕,不像是任何已知的海洋生物,“只是今天没遇见。”
技术队的人开始拍照取证,男人被铐起来带走时,还在喃喃自语说防水布是从废弃渔船上撕的,上面本来就有鳞片似的反光纹。许环蝶看着那片被警戒线围起来的管道口,突然觉得外婆的故事或许不全是假的——有些真相藏在深海里,就像有些蝴蝶,总爱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等待花开。
她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手电筒,关掉再打开,光柱刺破空气时,仿佛能穿透厚厚的海水,看见那些藏在黑暗里的秘密,正在晨光里慢慢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