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钎刺入耳后的鳞片,又像是头颅被活活劈开。无恙跪在特别审判室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抱住脑袋,喉咙里挤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呜咽。
金属书籍悬浮在他面前,页面上的血色文字渐渐融化,变成流动的液体。那些液体滴落在地面,却没有形成水洼,而是化作无数细小的触须,缠绕上无恙的手腕和脚踝。
"记忆提取程序启动。"机械女声在圆形房间内回荡,"对象:WN-941。焦点:最高痛苦指数记忆节点。"
无恙感到一股冰冷的力量侵入大脑,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他的记忆皮层。眼前的景象扭曲旋转,最终定格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冬日——
六岁的无恙站在孤儿院铁门外,单薄的衣衫被雨水浸透。他怀里抱着一本湿漉漉的图画书,那是昨晚睡前林阿姨读给他听的。一小时前,这位唯一会对他微笑的护工悄悄离开了,只留下一张字条:"对不起,我受不了这里。"
小无恙的喉咙已经哭哑了,但仍在不停地呼唤着林阿姨的名字。耳后刚刚长出的鳞片隐隐作痛,那是他与别的孩子最大的不同,也是他被排挤的原因。
"怪物!"大孩子们总是这样叫他,"水里爬出来的怪物!"
雨越下越大。孤儿院的铁门在风中吱呀作响,像是嘲笑着小无恙的天真。他慢慢滑坐在地,将湿透的图画书紧紧搂在胸前。那是本关于海洋生物的书,里面有一幅塞壬的插图——和他一样耳后有鳞的人鱼,美丽而孤独。
"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留下..."小无恙的声音细若蚊呐,很快被雨声吞没。
现实中的无恙在审判室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了后背。这段记忆被他深埋心底十几年,如今被粗暴地挖出,痛得他几乎窒息。耳后的鳞片完全展开,形成一片晶莹剔透的扇形结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痛苦指数达到阈值。"机械女声冷漠地宣布,"开始交叉比对。"
房间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无恙眼前的画面再次扭曲。孤儿院的场景如玻璃般碎裂,重组为另一个陌生的空间——一个纯白的实验室。
实验室中央的手术椅上,束缚着一个年轻人。他赤裸的上身连接着数十条数据线,太阳穴和颈部的接口处渗出蓝色的液体。那张脸无恙再熟悉不过:祁斯年,或者说,正在被改造成RS-07的祁斯年。
"第七次记忆清洗开始。"穿白大褂的女研究员按下控制台上的红色按钮,"重点清除海边记忆节点。"
手术椅上的祁斯年猛地弓起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监测屏幕上的脑波图像疯狂闪烁,一段段记忆画面被强制抽取出来,投射在实验室的墙壁上——
无恙看到了自己。第一个副本中,他和祁斯年并肩站在海边,初升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祁斯年侧脸线条柔和,嘴角挂着罕见的微笑:"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记得在海边等日出。阳光会指引你。"
然后是第二个副本的钟楼大火中,祁斯年将他推出火场,自己却被倒塌的横梁压住。火光中,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记住..."
实验室里的祁斯年挣扎得更剧烈了,蓝色的液体从眼角滑落,像是机械体的眼泪:"不...不要清除...那是...承诺..."
女研究员皱眉:"奇怪,这段记忆的粘着度异常高。加大清洗力度。"
更强烈的电流穿过祁斯年的身体,他的惨叫变成了无声的痉挛。监测屏幕上的记忆画面开始碎裂,但那些与无恙有关的片段却顽固地不肯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
特别审判室里,无恙的鳞片突然爆发出一阵耀眼的蓝光。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涌入大脑,眼前的画面不再是单向播放,而是变成了双向通道——他不仅能看见祁斯年的记忆,还能感受到其中的情绪:痛苦、挣扎、以及某种强烈到连系统都无法完全抹除的...牵挂。
"记忆共鸣异常!"机械女声变得急促,"检测到塞壬基因干扰!立即隔离!"
但为时已晚。无恙的意识和祁斯年的在记忆层面产生了短暂的交融,他看到更多碎片化的场景:
祁斯年作为普通玩家的第一次副本;
他与系统达成的不平等交易;
一次次被清洗、被改造的痛苦过程;
以及最深处的、被加密保存的那段记忆——海边日出时,无恙侧脸被晨曦镀上金边的画面。
"祁斯年..."无恙挣扎着伸出手,仿佛能穿过虚空触碰到那个正在实验室受苦的灵魂,"坚持住...我在这里..."
现实中的审判室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金属书籍发出刺耳的警报声,页面上的文字全部变成了乱码。无恙耳后的鳞片持续发光,形成一圈蓝色的能量场,将那些试图束缚他的记忆触须全部弹开。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重物撞击门板的闷响。一下,两下...第三下时,黑色大门被硬生生撞开。祁斯年站在门口,学者袍凌乱不堪,金丝眼镜碎了一片镜片。他的左手呈现不自然的扭曲,像是强行突破了某种电子锁。
"玩家...WN-941..."祁斯年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电子杂音,"必须...立即...离开..."
无恙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就在他即将碰到祁斯年的瞬间,编目员的身体突然僵直,眼中的瞳孔放大又收缩,最终变成了危险的红色。
"系统接管程序启动。"祁斯年的声音完全机械化,"异常玩家WN-941试图破坏记忆储存装置,将执行紧急处置。"
他的右手变形为某种武器模块,对准了无恙的胸口。无恙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沾满冷汗的额头几乎贴上冰冷的枪管。
"你记得海边日出。"他轻声说,耳后的鳞片光芒不灭,"你知道我是谁。"
祁斯年——或者说控制他的系统——停顿了一秒。就是这一秒的空隙,无恙突然伸手抓住对方变形的手臂。鳞片的蓝光顺着接触点蔓延到祁斯年全身,形成一张发光的网络,照亮了学者袍下隐藏的机械结构。
"记忆...数据...错误..."祁斯年的声音开始紊乱,"检测到...未授权...情感模块...激活..."
武器模块重新变回人类手掌的形状,但仍在微微颤抖。无恙趁机拉着祁斯年冲出审判室,沿着狭窄的走廊狂奔。身后传来墨水仆从聚集的滑行声,还有机械女声的警报:
"全区警戒!异常玩家和编目员RS-07正在逃逸!记忆污染风险极高!"
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肖像画——全都是前玩家的面孔,他们的眼睛追随着逃亡者,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发出警告或鼓励。
祁斯年的状态越来越不稳定,机械部分不断发出过载的嗡鸣。在一个拐角处,他突然拽住无恙,将他拉进一个小型阅览室。
"这里...监控...盲区..."祁斯年艰难地说,眼中的红光与蓝光交替闪烁。他踉跄几步,靠着一个书架滑坐在地,学者袍的领口已经被冷汗浸透。
无恙跪在他身边,发现编目员的皮肤正在透明化,露出下面复杂的机械结构。最令人心惊的是心脏位置——那里不是机械装置,而是一团被透明容器包裹的蓝色能量体,表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纹。
"你在流血..."无恙无意识地用了这个人类术语,手指悬停在那些裂纹上方,不敢触碰。
祁斯年摇摇头,突然抓住无恙的手腕。接触的瞬间,一股电流般的信息流涌入无恙大脑——不是痛苦的记忆,而是一段被加密保存的宁静画面:两人站在海边,肩并肩,看着太阳从海平面升起。
"海边...日出..."祁斯年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你...找到我了..."
这句话击中了无恙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他眼眶发热,用力回握住祁斯年的手:"我答应过的,记得吗?无论你在哪个副本,我都会找到你。"
阅览室的门突然被撞响,墨水仆从的黑色液体从门缝下渗入。祁斯年的表情立刻变得警觉,他挣扎着站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典籍塞进无恙怀里。
"《深渊图书馆建造史》..."无恙念出烫金标题,困惑地抬头,"这是...?"
"真相..."祁斯年推了推破碎的眼镜,"图书馆...不是审判场所...是..."
一阵剧烈的抽搐打断了他的话。祁斯年跪倒在地,机械部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无恙惊恐地发现,那些裂纹正在蓝色能量体上蔓延。
"系统...远程...清除程序..."祁斯年咬牙挤出这几个词,"走...去禁书区...找RS-06..."
墨水仆从已经突破了门锁,黑色液体如潮水般涌入阅览室。无恙想拉起祁斯年一起逃,却被对方用最后的力气推开。
"记住..."祁斯年的眼睛直视无恙,瞳孔已经放大到极限,"时间...会证明..."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天花板突然塌陷。无恙本能地护住头部,等尘埃落定后,发现祁斯年和墨水仆从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那本《深渊图书馆建造史》还紧紧抱在自己怀中。
耳后的鳞片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无恙猛地转头看向窗外——图书馆的"天空"变成了血红色,无数书本形状的乌云在翻滚。远处传来机械女声的全馆通告:
"紧急状态启动。所有玩家立即返回休息室。重复,所有玩家立即返回休息室。编目员RS-07已被回收,等待重置。"
无恙抱紧书本,咬紧牙关。他现在知道该去哪里了——禁书区。RS-06留下的线索,以及那个不断啜泣的声音,都在等着他。
而这一次,他不仅要找回自己的记忆,还要找回那个在海边等日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