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米特区,凌晨一点。
雨下得很大,像有人在天空用指挥棒甩碎了一整支瓦格纳。
黑瞎子把摩托熄火,摘下头盔,甩了甩湿透的额发。
“真他妈冷。”他用中文嘟囔,却在下一秒听见身后传来一句低低的德语:
“Wenn du frierst, kann ich dir meine Seele zum Aufwärmen anbieten.”
(“你若冷,我可以把灵魂借你取暖。”)
黑瞎子没回头,只抬手抹了把脸。
“解雨臣,”他叹气,“大半夜背里尔克,是想吓死瞎子?”
“里尔克不会吓到你,”解雨臣撑着一柄黑伞从阴影里走出来,伞骨上滚着雨珠,“能吓到你的只有你自己。”
黑瞎子终于转身。
解雨臣穿一件暗红长风衣,领口别着一枚银质鸢尾花,像夜色里唯一会流动的血。
黑瞎子眯起眼——他确实看不见,却能闻到那股混了烟草、木头和一点手术刀金属味的熟悉气息。
“你怎么找到这儿?”
“凭你留在长沙仓库的那张德铁票根。”解雨臣用德语回答,尾音带一点点柏林口音,“上面写着‘Berlin Hauptbahnhof, 20:45, Gleis 14’。我查了车次,又查了站台监控,最后查到你在 Friedrichstraße 下了车,买了包 24 号过滤嘴,然后一路飙到这里。”
黑瞎子舔了舔虎牙:“小花,你比德国海关还敬业。”
“不,我只是比海关更想找到你。”
雨声在两人之间落成一道帘。
解雨臣收了伞,抬手替黑瞎子理了理被雨黏在颈侧的碎发。指尖掠过耳后那条旧疤时,黑瞎子微微偏头,像被琴弓不小心擦错的弦。
“你受伤了。”解雨臣用的是陈述句。
“小伤,子弹擦过第七肋,我自己缝了七针。”
“线脚歪了。”
“瞎子看不见,能缝上就不错。”
解雨臣叹了口气,改用中文:“跟我回公寓,我给你拆线重缝。”
黑瞎子耸肩:“行啊,但我要先洗个澡,一身火药味。”
“公寓有浴缸。”
“那我要听你给我念《唐璜》的德语版,当麻醉。”
“可以。”解雨臣微笑,“但《唐璜》是拜伦,不是里尔克。”
“都一样,反正最后都会被我睡过去。”
解雨臣的公寓藏在菩提树大街背后一栋十九世纪的老楼里,天花板高得能塞进一支完整的弦乐四重奏。
浴室铺着白瓷砖,蒸汽浮起来时像误闯人间的云。
黑瞎子躺在浴缸里,水面漂着几片玫瑰瓣——解雨臣故意的,他说玫瑰精油止血。
解雨臣蹲在浴缸外侧,戴一次性手套,拆针、消毒、重缝。
整个过程安静得只剩镊子碰金属盘的轻响。
“疼就说。”
“不疼。”黑瞎子懒洋洋地答,“倒是你,小花,手指在抖。”
“那是镊子在抖。”解雨臣用德语顶回去,“Nervosität ist eine Form von Zuneigung.”
(“紧张是温柔的一种形式。”)
黑瞎子笑出一声鼻音:“你从哪儿学来这些酸句子?”
“柏林艺术大学,旁边就是医学院。我蹭过三学期解剖。”解雨臣把最后一针打结,“好了,别乱动,再泡十分钟。”
水声哗啦。
黑瞎子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蒸汽吞没:“小花,为什么来?”
解雨臣摘了手套,俯身撑在浴缸边缘,红风衣的袖口被水雾晕成更深的颜色。
“因为你在躲我。”
“瞎子只是习惯一个人收烂摊子。”
“可这次烂摊子有一半是我放的火。”
黑瞎子沉默几秒,抬手摸到解雨臣的腕骨,指尖顺着往上滑,停在脉搏处。
“你的心跳,比上次在格尔木快了两档。”
“那是因为你泡在热水里,而我在担心你失血。”
黑瞎子忽然用德语回敬一句:
“Dein Puls lügt nicht, er tanzt nur zu meinem Rhythmus.”
(“你的脉搏不会说谎,它只是在跟着我的节拍起舞。”)
解雨臣愣了半秒,耳尖红了。
他猛地起身,背对浴缸:“十分钟到了,起来穿衣服。”
客厅有一架老施坦威,琴盖半阖,像打瞌睡的兽。
黑瞎子裹着浴袍出来,头发还滴水,解雨臣已经换好干净衬衫,坐在琴凳上抽烟。
“不是戒了吗?”
“陪你抽最后一支。”解雨臣把烟掐灭,打开琴盖,“不是要听《唐璜》?我弹给你听。”
黑瞎子靠在琴边,手指敲了敲低音区:“错了,我要听的是《唐璜的回忆》,李斯特改编,不是你手里那本拜伦。”
“李斯特太吵,你伤口会崩。”
“那就弹你最拿手的,让我猜猜是哪首。”
解雨臣想了想,右手落下前三个音。
舒伯特《小夜曲》,D.957 No.4。
黑瞎子闭上眼,睫毛在壁灯下投出细碎的影。
旋律像一条暗河,把房间一寸寸漫过去。
解雨臣弹得很慢,每个附点都拖得比正常版更长,像故意在黑瞎子的神经上打结。
最后一个和弦消散时,黑瞎子开口,声音哑得几乎不像他:
“小花,你弹错了两处装饰音。”
“故意的。”解雨臣转头看他,“错的那两处,是你去年在雨村给我哼过的版本。”
黑瞎子睁开眼,灰蒙的瞳孔里映着烛火。
“你记这么清楚?”
“你哼过的所有东西,我都记得。”解雨臣用德语轻声补了一句,“Weil du mein offenes Geheimnis bist.”
(“因为你是我公开的秘密。”)
空气忽然变得粘稠。
黑瞎子俯身,掌心贴上解雨臣后颈,拇指摩挲那条藏在发尾的小疤——两年前在墨脱被冰碴划的。
“小花,”他低声说,“你知道瞎子最怕什么?”
“怕再也看不见。”
“错,”黑瞎子笑,“我怕自己哪天真的习惯了黑暗,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解雨臣没说话,只伸手扣住黑瞎子的手腕,把人往怀里带。
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呼吸交缠。
下一秒,解雨臣用近乎耳语的德语念了一段:
“Ich habe Angst, dass wenn ich dich berühre, die Welt in Stücke fällt.
Aber ich habe mehr Angst, dass wenn ich es nicht tue, die Welt heil bleibt, ohne dass du sie berührst.”
(“我害怕一碰你,世界就会碎成两半。
但我更害怕如果我不碰你,世界完整,却与你无关。”)
黑瞎子喉结滚了滚。
“小花,你再说一句德语,我现在就……”
“就怎样?”解雨臣挑眉。
黑瞎子用行动回答——他低头吻住解雨臣,舌尖带着烟草和玫瑰的苦甜。
钢琴被撞出一声低低的共鸣,像遥远的雷鸣。
天快亮时,雨停了。
客厅地板散着几件揉皱的衣物,施坦威的琴键上落着半支熄灭的烟。
黑瞎子趴在琴凳上,后腰盖着解雨臣的风衣。
解雨臣披着衬衫,指尖在黑瞎子肩胛骨那道旧枪疤上画圈。
“后天我得回长沙。”
“嗯。”
“你也得回去,吴邪那边——”
“我知道。”黑瞎子翻个身,把解雨臣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但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三十六小时。”
解雨臣失笑:“你计时这么准?”
“瞎子对时间敏感。”黑瞎子用德语补一句,“Besonders wenn die Zeit knapp ist, um dich zu lieben.”
(“尤其在用来爱你的时间所剩无几时。”)
解雨臣俯身吻他,睫毛扫过黑瞎子的颧骨。
“三十六小时,够我带你去看一场真正的柏林夜色。”
他们去了勃兰登堡门,凌晨四点,路灯在雨后像一排融化的蜡烛。
解雨臣买了两杯 Glühwein(热红酒),递一杯给黑瞎子。
“敬什么?”黑瞎子问。
“敬所有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句子。”
黑瞎子想了想,用德语回:
“Auf die Sätze, die wir nie sagen mussten, weil wir sie mit Haut und Herz buchstabiert haben.”
(“敬那些我们不必说出口的句子,因为我们早已用皮肤与心脏拼写过。”)
他们沿着施普雷河走到博物馆岛,天边的云开始泛金。
解雨臣忽然停下,从风衣口袋掏出一张折得极小的纸。
“给你。”
黑瞎子展开——是一张柏林爱乐乐团今晚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演出票,座位号 13A。
“你不是最爱理查·施特劳斯?”
“可瞎子看不见舞台。”
“但能听见。”解雨臣把票塞进他手心,“而且我坐在你旁边,13B。”
黑瞎子捏着票,半晌,低声道:“小花,你知道瞎子最怕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什么?”
“怕你对我太好,好到我舍不得再一个人走。”
解雨臣没有回答,只是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
河面映出两道并肩的影子,像两株被雨浇透却顽固生长的植物。
演出结束,指挥最后一个和弦落下,全场寂静三秒,然后爆发掌声。
黑瞎子坐在座位上,指尖在膝盖上打着节拍。
解雨臣侧头看他:“如何?”
“比我想的少了一分三十七秒。”黑瞎子笑,“但多了一段你在我身边的心跳当返场。”
散场人潮里,解雨臣忽然用德语说:
“Wenn du morgen gehst, nimm mein Deutsch mit.
Ich habe es so gelehrt, dass es nur für deine Ohren klingt.”
(“如果你明天要走,把我的德语也带走。
我把它教成了只在你耳朵里响起的方言。”)
黑瞎子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
广场的路灯把两人影子拉得很长。
“小花,瞎子这辈子没攒下什么好东西。”
“我知道。”
“但如果哪天我死在哪个斗里——”
“闭嘴。”解雨臣抬手捂住他的嘴,声音发颤,“如果你敢死,我就把你那些德语录音全部公开,让吴邪天天在你坟头循环播放。”
黑瞎子低笑,吻了吻解雨臣的掌心。
“那我还是活着吧,省得你用这种酷刑报复。”
天边泛起第一缕晨光。
解雨臣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支烟,点燃,递给黑瞎子。
“最后一支,抽完就回长沙。”
黑瞎子接过,深深吸一口,吐出烟圈。
烟圈浮在晨雾里,像一句没说出口的德语情话。
解雨臣看着他,忽然用中文轻声道:
“齐黑瞎,我有没有告诉过你,‘Ich liebe dich’ 用长沙话怎么说?”
黑瞎子挑眉。
解雨臣凑到他耳边,用气音说:
“老子爱你。”
黑瞎子愣了两秒,大笑出声,笑得胸腔震动,伤口都微微发疼。
“小花,你这句长沙话,比所有德语都好听。”
他们并肩往地铁站走,影子被晨光一点点吞没。
柏林的早晨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两颗心脏隔着肋骨,用同一节拍跳动。
远处,第一班 S-Bahn 进站,车灯像划破夜色的流星。
黑瞎子牵着解雨臣的手,在车门关上前一秒踏进去。
列车启动,窗外的城市开始后退。
黑瞎子靠在扶手上,用德语低声哼起舒伯特《小夜曲》开头那三个音。
解雨臣把额头抵在他肩上,轻轻接下去哼。
旋律完整时,黑瞎子轻声说:
“小花,下次换我撩你,用长沙话。”
“行,”解雨臣笑,“但我要收学费。”
“学费是什么?”
“一个吻,一句德语,再加一辈子。”
黑瞎子点头,吻落在他发旋。
“成交。”
列车驶向南方,带着玫瑰、硝烟与未完成的誓言。
而柏林的雨,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