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四月的夜,风把梨花香吹得满城都是。解府后院的回廊下,那株早开的西府海棠刚过盛期,粉白的花瓣落在石阶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一罐胭脂。解雨臣负手站在廊柱旁,指尖转着一只极薄的青瓷杯,杯里茶汤早凉透,却一口未动。月亮悬在屋脊,冷光擦过他腕间那串沉香木珠,映得他侧脸愈发干净,也愈发冷。
“黑瞎子,”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点笑,像把刀藏在绸缎里,“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各自冷静冷静。”
话落,风忽地大了,院墙外那辆黑色越野的引擎声低低响起,又低低熄灭。车灯灭掉的一瞬,门被推开,一个高削的身影踱进来,皮衣的领口被风掀起,露出半截锁骨。黑瞎子没摘墨镜,嘴角勾着,懒洋洋的,像刚逛完夜市而不是从死人坑里爬出来。
“花儿,”他嗓音沙哑,却带着笑,“我回来了。”
解雨臣没回头,只抬手把茶杯往栏杆上一搁,瓷底与石面相碰,“叮”一声脆响。那声音极轻,却像给这院子画了个休止符。黑瞎子脚步顿住,墨镜后的眉峰微挑——他闻到了火药味,还掺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槐花香型的杀气。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三月末,解雨臣在长沙处理一批走暗仓的老货,回程高铁上接到吴邪的微信——只有一张图:黑瞎子戴着矿工灯,侧脸被闪光灯照得惨白,背景是潮湿墓道,石壁上隐约可见西汉时期的鸟篆。解雨臣盯着照片看了十秒,放大,再缩小,然后面无表情地按下保存。那一刻,他连黑瞎子回来后要埋在哪棵梅花树下都想好了。
可黑瞎子没给他发作的机会。那人像水一样从墓里蒸发,又水一样渗回北京,凌晨两点翻窗进卧室,带着满身土腥味和一点血腥味,俯身亲他额头,嗓音低低地笑:“花儿,我洗个澡,等会儿给你暖床。”
解雨臣睁眼,一巴掌扇过去,被黑瞎子偏头躲过,指风擦过耳廓,留下一道红痕。黑瞎子“啧”了一声,抓住他手腕扣在枕边,指腹摩挲那截突出的腕骨,像哄猫:“别气,真没大事,就帮小哥扫个尾。”
“扫尾要扫到西汉侯墓?”解雨臣冷笑,抬膝一顶,被黑瞎子用腿夹住。两人僵持,鼻息相缠,一个带着薄荷牙膏味,一个混着土腥与火药。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剪出一道银线,把他们困在方寸之间。最终黑瞎子先松手,举过头顶做投降状,笑得痞气:“花儿,我错了,下次带你一起。”
解雨臣当时没再说话,只翻身背对他,留一个冷漠的后颈。黑瞎子从后面贴上来,亲他后颈那颗褐色小痣,小声哄:“睡吧,我保证,下回一定提前打报告。”
可保证这东西,在黑瞎子嘴里,向来是消耗品。于是半月后,当解雨臣在自家茶室见到同样满身土腥味、墨镜裂了条缝的某人时,他连火都懒得发,直接下了判决——
“分开冷静。”
黑瞎子站在海棠树下,摘了墨镜,露出一双带笑却疲惫的眼。眼尾有细小的裂口,渗着血丝,像被墓里煞气划的。他抬手想碰解雨臣的肩,被后者侧身避开。解雨臣垂眼拂了拂袖口,声音温和得像在谈一笔几个亿的生意:
“其一,你隐瞒行踪;其二,你带伤不处理;其三,”他抬眼,眸色在月光下近乎琥珀,“你答应过的事,又一次食言。”
黑瞎子苦笑,指腹蹭过唇角那道新伤:“花儿,我认罚。但分手——”
“不是分手。”解雨臣打断他,语气轻飘,“是冷静。期间你住城西老屋,我住这边,非必要不联系。”
黑瞎子叹气,从皮衣内袋摸出个锦盒,抛过去:“行,但生日礼物得收。”
解雨臣接住,打开,里头躺着一枚墨玉指环,内圈刻“花”字,外圈浮雕一条盘龙,龙鳞极细,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指腹摩挲那字,心头像被猫挠了一下,却面不改色合上盖子:“谢了,慢走不送。”
黑瞎子戴回墨镜,笑得牙尖嘴利:“花儿,你舍得就行。”
话落,他转身,背影被路灯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回头的野狗。解雨臣站在原地,指间转着那枚指环,直到引擎声彻底消失,才低声骂了句:“混蛋。”
城西老屋是解家早年一处库房,青砖灰瓦,院里有棵老槐树,春天挂一地榆钱。黑瞎子当夜搬进去,只带一个旧皮箱,里头除了换洗衣物,便是几卷竹简、半包压缩饼干,以及解雨臣去年送他的那副墨镜——如今镜片裂了,却舍不得扔。
第一晚,他躺在硬板床上,听屋外风吹槐叶,沙沙响,像无数细小的嘲笑。他摸出手机,点开置顶头像,备注“花儿爷”,聊天记录停在三天前,最后一条是解雨臣发的定位——【解府茶室】。他输入【我到了】,又删除,再输入【晚安】,再删除。最终把手机一扔,拉过被子蒙头,却闻到枕套上淡淡的檀香,与解雨臣身上如出一辙。
那是他走前偷偷从解雨臣衣柜里拽的枕套,如今成了慰藉,也成了刑罚。黑瞎子低低骂了声,翻身坐起,从皮箱底层摸出一个小型罗盘,指针在月光下微微颤动,指向东南——那里是解府的方向。他看了一会儿,把罗盘扣在桌上,像是扣住自己某根不安分的神经。
分开的日子,两人各自忙碌。
解雨臣接手了解家一季度账目,每日晨跑、泡茶、听戏,偶尔去吴邪店里坐坐。吴邪给他斟茶,试探着问:“真分了?”解雨臣吹开茶沫,语气淡淡:“冷静期。”吴邪“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只在心底给黑瞎子点了根蜡——解雨臣的冷静期,向来以年为单位。
黑瞎子则接了个散活,给某大学考古队当顾问,带学生挖一座北齐王陵。每日灰头土脸,回老屋倒头就睡,再无多余精力翻墙。只是每周末,他会骑那辆二手摩托,绕大半个北京,停在解府两条街外的便利店,买包烟,再默默离开。店员小妹认识他,笑问:“哥,等人啊?”黑瞎子吐了个烟圈,笑得吊儿郎当:“等雨。”
雨一直没下,直到五月初。
五月四日,立夏前夜,北京突降暴雨。雨点砸在瓦片上,像无数细小的石子。解雨臣正在书房临帖,窗外电闪雷鸣,他手腕一抖,一滴墨晕开,毁了整张《兰亭》。他搁笔,揉了揉眉心,忽听院门被敲得山响——
“花儿!开门!”
黑瞎子的声音混在雨里,带着喘,像一路狂奔而来。解雨臣没动,只抬眼望向庭院。雨幕中,那人没打伞,皮衣湿透,头发贴在额前,手里却抱着一团什么,小心翼翼护在胸前。
门开的一瞬,黑瞎子咧嘴,笑得不见眼:“花儿,我捡了只猫,挺像你。”
解雨臣垂眼,看见他怀里那团——是只奶橘,巴掌大,被雨水淋得瑟瑟发抖,却固执地冲他喵呜一声。他心头一软,侧身让开:“进来。”
黑瞎子踏进门槛,雨水顺着皮衣下摆滴落,在青砖上洇出深色圆痕。他走进廊下,把猫递过去,指尖不经意擦过解雨臣手背,冰凉。解雨臣接过猫,转身往茶室走:“去洗澡,衣柜里有你的衣服。”
黑瞎子愣住,嘴角慢慢翘起:“好嘞。”
茶室燃了炭炉,壶里水咕嘟咕嘟,奶橘趴在解雨臣膝头,打着小呼噜。黑瞎子冲完澡出来,穿着解雨臣的旧T恤,宽松,带着淡淡的檀香。他擦着头发,坐对面,伸手想摸猫,被猫一爪子拍开。解雨臣低笑,指尖挠猫下巴,抬眼看他:“说吧,怎么捡的?”
黑瞎子耸肩:“回老屋路上,听见纸箱里叫,就扒出来了。”他顿了顿,补一句,“像你,凶巴巴的。”
解雨臣挑眉,把猫举高,与自己对视:“我凶?”猫喵呜一声,像附和。黑瞎子笑得肩膀直抖,伸手去捏猫爪,指尖不经意碰到解雨臣的,电流似的,两人皆是一顿。炉上水沸,解雨臣放下猫,提壶冲茶,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眉眼。
“花儿,”黑瞎子忽然开口,声音低下来,“我下周要随队去山西,半个月。”
解雨臣手未停,茶水注入杯中,碧绿清澈:“嗯。”
“这回……提前报备。”黑瞎子摸摸鼻子,笑得有点傻,“能批吗?”
解雨臣抬眼,眸色被热气蒸得湿润,像含着一场江南的雨。他轻啜一口茶,声音淡却软:“批了,早点回。”
黑瞎子心头一松,嘴角翘得压不住,伸手去够茶杯,指尖擦过解雨臣的,故意似的,轻轻勾了勾。解雨臣瞥他一眼,没躲,只把猫往他怀里一塞:“给它擦擦,脏。”
黑瞎子抱住猫,笑得见牙不见眼:“得令。”
山西之行,黑瞎子每日给解雨臣发一张照片——
Day1:土洞入口,他比了个剪刀手,墨镜反光里映出远处山峦。
Day3:探方里出土的铜鎏金簪,簪头一朵并蒂莲。
Day7:傍晚霞光,他站在古城墙上,影子被拉得老长,配字:【想你了。】
解雨臣回:【铜簪照片再发一张。】
黑瞎子秒回:【收到!】
半月后,黑瞎子返程,怀里抱着个锦盒,里头是那支并蒂莲簪,以及一只同样花纹的男式银戒。他蹲在解府院墙外,像第一次翻墙的少年,心跳如鼓。墙内,解雨臣正在给那棵海棠浇水,听见动静,回头,就看见那人坐在墙头,笑得比四月阳光还晃眼。
“花儿,”黑瞎子抛过去锦盒,“聘礼。”
解雨臣接住,打开,愣住。簪与戒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一段被岁月打磨的感情。他抬眼,黑瞎子已跳下来,站在一步之外,墨镜推到头顶,眼里盛满忐忑与期待。
“花儿,”黑瞎子声音哑下来,“我往后去哪儿都带你,再不瞒你,再不带伤回来……你收了我吧。”
解雨臣握着锦盒,指腹摩挲那朵并蒂莲,良久,轻笑一声:“戒指大了。”
黑瞎子“啊”了一声,慌忙去抓他手:“我改——”
话未说完,解雨臣已抬手,把银戒套进自己无名指,尺寸恰到好处。他抬眼,眸里映着夕阳,也映着那人呆愣的脸:“改什么?正好。”
黑瞎子眨眨眼,忽地咧嘴,笑得像个傻子,一步上前,把人抱了个满怀。海棠花瓣被风卷起,落在两人肩头,像一场粉色的雪。解雨臣回抱住他,声音低却温柔:“下不为例。”
“遵命!”黑瞎子低头,吻落在他发顶,像落下一个迟到太久的誓言。
后来,黑瞎子每次下墓,解雨臣都会收到一张手写便签——
【今日入斗,预计三日出,勿念。——瞎子】
便签背面,是手绘小像:一只戴墨镜的Q版瞎子,旁边牵着Q版花儿,两人手里各拿一半桂花糕。解雨臣把便签收进锦盒,盒底已攒了厚厚一沓。
后来,那只奶橘长成了大橘,每日摊在两人中间,霸占半个枕头。黑瞎子半夜翻身,被猫一爪子拍醒,委屈巴巴往解雨臣怀里钻:“花儿,它欺负我。”解雨臣闭着眼,顺手揉他头发:“活该。”
后来,老屋的槐树被修葺一新,树下多了张藤椅。夏日傍晚,黑瞎子躺椅上,解雨臣坐旁边,膝头摊一本《金石录》,读到“并蒂莲”条目,忽地合书,抬眼看他:“当年那簪,真是出土的?”
黑瞎子叼着狗尾巴草,笑得牙尖嘴利:“我雕的,像不像?”
解雨臣愣住,半晌,低头笑出声,肩头直抖。黑瞎子坐起身,伸手去揽他,声音低下来:“花儿,我往后余生,都给你雕并蒂莲,好不好?”
解雨臣抬眼,眸里映着夏日星光,也映着那人认真的脸。他伸手,指尖划过黑瞎子眼尾那道旧疤,声音轻却笃定:“好,但我要金的。”
黑瞎子大笑,低头吻住他,唇齿间满是桂花香。
第二年春,解府后院新种了一棵桂花树。黑瞎子挖坑,解雨臣扶树,大橘在旁边追蝴蝶,尾巴翘成天线。树栽完,黑瞎子从兜里掏出个小牌,挂在树干——
【解雨臣 & 黑瞎子
栽种于立夏前日
愿此后岁岁花开,年年并肩】
解雨臣站在他身侧,指尖与他交扣,指腹摩挲那枚并蒂莲银戒。风过,桂花树沙沙响,像一场提前到来的秋雨,温柔得不像话。
黑瞎子偏头,吻落在他鬓角,声音低哑却满足:“花儿,回家吃饭?”
解雨臣“嗯”了一声,抬手拂去他肩头落花,眼里盛满笑意:“回吧,今天做桂花糕。”
夕阳把两人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交缠的线,从此再未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