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璇那句“蛛影叛逃,其实也怪不得他们”轻轻落下,带着几分理解和无奈。
前方,白鹤淮和苏喆这对刚相认的父女,别别扭扭却又忍不住低声交谈着,气氛微妙。李玉璇和苏暮雨默契地放缓了脚步,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将空间留给了那对有着太多过往需要梳理的父女。
并排走在后面的两人之间,一时也有些安静的尴尬。李玉璇方才分析局势时说得条理分明,此刻却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懊恼——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太直白了?她忍不住悄悄歪过头,打量起身旁的人。
日光与尚未散尽的尘埃柔和地勾勒出苏暮雨的侧脸。他依旧穿着那身暗河常见的深色衣衫,却总显得格外整洁清瘦。面容清俊,线条柔和,不像萧楚河那般耀眼夺目的俊朗,也不似敖玉那样带着异域风情的深邃,而是一种如江南烟雨般宁静温和的好看。
只是那眉眼间总是凝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忧郁,和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仿佛背负着太多沉重的东西。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侧过头,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县主近来可好?”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像春夜里潺潺的溪流,轻易就能抚平人心头的焦躁。
李玉璇收回目光,也笑了笑,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还行吧。在钱塘开了两年医馆,挺自在的。就是没想到这次回来,能遇上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事。”她顿了顿,补充道,“也挺好,至少又见到了一些故人。”
“故人……”苏暮雨轻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语气里有些许感慨。
短暂的沉默后,李玉璇像是下定了决心,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神情变得异常严肃,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暮雨:“苏暮雨,我有一个问题,藏在心里很多年了。”
苏暮雨也随之停下,看着她难得如此郑重的模样,心中微凝:“县主请问。”
“你们当年,”李玉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去围杀叶大哥的时候……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苏暮雨整个人明显怔住了。他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问起那个几乎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事件。
阳光下,他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追忆,有痛苦,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李玉璇以为他不会回答。
最终,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大部分平静,只是声音更低哑了些:“他……是自尽的。”
这个答案似乎并未出乎李玉璇的意料,但她放在身侧的手还是悄然握紧了。
苏暮雨继续缓缓说道,像是在揭开一道陈年的、未曾愈合好的伤疤:“那一战……很惨烈。他武功极高,我们虽人多,却也伤亡惨重。但最终,真正阻止他的,并非是我们的刀剑。”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场景:“是洛青阳和……易文君到了之后。他看到了他们……然后,便选择了自断心脉。”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们……我们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李玉璇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知道叶鼎之和易文君、洛青阳之间的纠葛,只是没想到结局竟是如此惨烈。
她想起当年,叶鼎之离开前还笑着揉她的头发,说回来给她带好吃的。
想起后来苏暮雨他们下山,只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只是下山看看”。原来,那场震惊天下的围杀,他们竟是参与者。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道,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指责什么。乱世江湖,各有立场,很多时候,刀并非握在自己手中。她只是为那个曾像大哥一样照顾她、笑容爽朗的叶鼎之感到难过。
两人再次沉默地前行,气氛却因这番对话而悄然发生了变化,那层无形的隔阂似乎薄了一些。
又走了一段路,李玉璇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重新变得轻快了些,却带着真诚的关切:“说起来,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在暗河那种地方,一定很辛苦吧?”
苏暮雨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微微一怔,随即淡淡笑了笑:“还好。习惯了。”很简单的回答,却蕴含着无数不足为外人道的艰难与血腥。
“什么还好,”李玉璇撇撇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医者口吻,“你肩膀上的伤才刚包扎好,脸色也白得很。暗河的‘傀’,听起来威风,怕是比谁都累。”她想起东征时初见,他虽也沉默,眼神里却还没有如今这般深重的疲惫和郁结。
苏暮雨被她这直白又关切的话说得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能道:“职责所在。”
“职责职责,就知道职责。”李玉璇小声嘀咕了一句,像是埋怨,又像是心疼。她忽然侧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几分狡黠和怀念,“说起来,你还记得在东征军营的时候吗?我给你和苏昌河取的名字?”
苏暮雨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点了点头:“记得。‘小黑’和……‘小白’。”他念出那个称呼时,语气有些微妙的停顿。
“对啊!”李玉璇笑起来,“苏昌河那家伙,笑里藏刀,心黑得很,叫‘小黑’正合适。你呢,”她看着他清俊的侧脸,在月光下仿佛镀着一层柔光,“总是安安静静的,受伤了也不吭声,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就像……嗯,就像上好的白瓷一样,所以就叫‘小白’啦!”
她自顾自地说着,没注意到苏暮雨因为她这个比喻,耳根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那时候我就觉得,‘小白’这个名字比‘苏暮雨’好听多了,也适合你多了。”李玉璇语气轻快,带着少女般的娇憨,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多年前的军营时光,“可惜啊,你现在是威风凛凛的‘傀’大人了,不能再这么叫你了。”
苏暮雨看着她明媚的笑容,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轻声道:“无妨。一个称呼而已。”在他充满杀戮与黑暗的生涯里,那段短暂被她称为“小白”的时光,竟像是一抹罕见而珍贵的亮色。
“真的?”李玉璇眼睛更亮了,带着一丝试探和期待,“那……那我以后私下里,还能叫你‘小白’吗?”她问完,似乎觉得有些唐突,微微红了脸,忙补充道,“你看,你比我年长几岁,这么叫也、也挺合适的!”
苏暮雨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和亮得惊人的眼眸,心中某处微微一动。他沉默了片刻,在她期待又忐忑的目光中,终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温和:“随你。”
“太好了!”李玉璇顿时笑靥如花,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那声“小白哥哥”在她唇齿间绕了一圈,带着甜甜的、小心翼翼的欢喜。
这份欢喜也感染了苏暮雨,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他看着前方父亲突然出现而显得有些无措、却努力维持镇定的白鹤淮,又想到身边这个时隔多年依旧会叫他“小白哥哥”、关心他过得好不好的女孩,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李玉璇笑了一会儿,渐渐收敛了笑容,再次看向他,神情变得认真而温柔:“小白哥哥。”
“嗯?”
“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关于大家长,关于蛛影,关于……你的未来,”她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纯粹的祝愿,“可能有些冒昧,也可能我想得太简单了。但是,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好好的。”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话,一字一句,清晰而真诚地说道:“我希望,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你都能……随心而动。”
“随心而动……”苏暮雨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微微一震。
“对,随心而动。”李玉璇用力点头,眼神坚定地看着他,“不要总是被‘职责’、‘规矩’、‘立场’绑得死死的。问问你自己的心,你想要什么,你想守护什么,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像……就像你刚才毫不犹豫地保护白姐姐,就像喆叔最后选择站在女儿这边一样。有时候,心指向的方向,或许才是对的。”
她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暮雨的心湖中漾开层层涟漪。他多年来习惯了听从命令、权衡利弊、守护暗河所谓的“秩序”,几乎快要忘记“本心”是什么滋味。李玉璇的话,简单,却直指核心。
他看着她,这个女孩仿佛永远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和清晰的善恶观,像一道阳光,不经意间照进他阴霾重重的世界。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我也曾无数次想过,昌河总是笑我天真。”
“我知道不容易。”李玉璇理解地笑了笑,“暗河的情况那么复杂。但是……总可以试着一点点去做,对不对?至少,别让自己后悔。”
就在这时,前方的苏喆似乎和白鹤淮又因为什么“狗爹”的称呼斗起了嘴,声音传了过来。苏暮雨和李玉璇相视一眼,都忍不住轻轻笑了笑,方才有些沉重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说起来,”李玉璇忽然想起一事,“我前几日在真定城,还遇见‘小黑’了。”
苏暮雨神色一凛:“昌河?他那时候应该是去出任务了,那是最后一次了。”他知道苏昌河接了任务,却不知具体情形。
“他啊,受了挺重的伤,躲在桥洞底下,惨兮兮的。”李玉璇描述道,“不过那家伙你也知道,死要面子,还硬撑着跟我耍心眼呢。哦对了,”她想起苏昌河当时的提醒,“他还警告我,让我别去钱塘。可惜我没听……现在想想,他那时或许就已经知道暗河三家反叛以及大家长中毒的事,用意是好的,只是没明说。”
苏暮雨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复杂。苏昌河的心思总是藏得很深,但对待他和极少数在意的人,总会在不经意间留有一线。
“他和喆叔一样,都是别扭的人。”李玉璇总结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
两人就这样一边慢慢走着,一边聊着过往和现在,聊起东征战场的一些趣事,聊起分别后各自的经历(当然,苏暮雨隐去了大部分暗河的黑暗面),聊起共同认识的故人。
李玉璇的活泼狡黠渐渐驱散了苏暮雨眉宇间的沉郁,而苏暮雨的温和与偶尔流露的见解也让李玉璇感到安心和愉悦。那条回蛛巢的路,似乎也因为这段并肩而行的交谈,不再显得那么阴冷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