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雪后初霁,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入重华宫偏殿,却驱不散玉璇眉宇间的疲惫。她几乎一夜未眠,既要调息因昨日强行引蛊而紊乱的内力,又要牵挂正殿那边萧楚河的情况。那蛊虽驱散了要命的寒毒,但终究是霸道之物,残留的蛊息和火毒若不及时清除,日后必成隐患。
她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整理好衣装,再次走向正殿。
殿内药味淡了些,宫人们轻手轻脚地忙碌着。萧楚河已经醒了,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唇上没什么血色,但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总算恢复了些许光亮,只是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点难得的怔忡。
玉璇走进来时,他正望着窗外枝头的积雪出神。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两人视线相撞,一时竟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宫人们见状,悄无声息地行礼退了出去,体贴地关上了门,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片刻,最终还是萧楚河先开了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已然带上了他惯有的、哪怕虚弱也要强撑的调子:“哟,这不是我们回春仙子,永宁县主嘛?怎么,昨日还没把我折腾够,今天又来补针了?”他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调侃,但中气不足,听起来反而有点可怜兮兮的。
玉璇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走到床边,自顾自地拉过他的手腕再次诊脉,嘴上也不饶人:“是啊,六殿下命硬,阎王爷不肯收,我这半吊子郎中只好再多费些力气,免得您哪口气没顺过来,又怪到我头上。”
脉象比昨夜平稳了许多,但内里依旧虚浮,一股燥热的余烬和细微的蛊息仍在经脉间流窜。玉璇皱了皱眉。
萧楚河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看着她专注诊脉的侧脸和眼下的淡淡青影,忽然收起了那点玩笑的神色,低声道:“喂,玉璇。”
“干嘛?”玉璇头也没抬,从袖中取出针囊。
“谢了。”这两个字他说得有些别扭,但很认真,“还有……对不住,连累你了。”
玉璇准备施针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阳光照在他脸上,能清晰地看到睫毛投下的阴影和病弱的痕迹。她心里那点气忽然就散了,叹了口气:“现在知道说对不起了?昨天非要逞能去游什么龙踏什么雪的时候想什么来着?萧楚河,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
“知道。”萧楚河打断她,扯出一个有些无力的笑,“冷得骨头缝都像结了冰,以为自己真要活活冻死了……后来……又觉得像被扔进火山里烤……”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后怕,但很快又被倔强覆盖,“不过小爷我命大,死不了。”
“嘴硬!”玉璇哼了一声,取出一根细长的金针,找准他手臂上一处穴位,精准地刺了下去。针尖入体,带着一丝清凉的内力,开始引导驱逐那些残留的火毒和蛊息。
“嘶——”萧楚河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瞬间冒出一层细汗,“李玉璇!你下手能不能轻点!”
“现在知道疼了?”玉璇手下不停,又拈起一根针,“忍着点!这余毒不清干净,以后有你受的,时不时浑身燥热心烦意乱都是轻的,严重了折损根基,看你还能不能练你的裂国剑法!”她嘴上说得凶,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放轻柔了些许。
萧楚河咬着牙忍耐,目光却落在她专注施针的脸上。阳光勾勒着她细腻的轮廓,少女的馨香混合着药草的气息钻入鼻尖。
这些年从小一起长大,吵架斗嘴比武惹祸,他习惯了她在身边吵吵嚷嚷,像另一个自己。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看着她的感觉,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尤其是在这样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之后。
“玉璇,”他忽然又叫她名字,声音低了些,“你昨天……用的那虫子,怪吓人的。你一个姑娘家,整天琢磨这些……”
“怎么?怕了?”玉璇挑眉,故意从袖口里引出一只通体碧绿、晶莹剔透的小蛊虫,让它在自己指尖爬来爬去,“这可是好东西,清热败毒,价比黄金。要不要送你一只玩玩?”
萧楚河看着那蠕动的小东西,头皮微微发麻,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免了免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他顿了顿,又忍不住问,“你……很喜欢这些?”
喜欢啊。”玉璇收回蛊虫,继续下针,语气坦然又带着点骄傲,“毒术蛊术,用之正则正。它能杀人,也能救人。就像剑一样,看握在谁手里。我觉得它们很美,很有力量。”她说起这些时,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萧楚河看着她,一时有些失神。他知道她从小就和别的贵女不一样,不爱琴棋书画,偏爱摆弄那些瓶瓶罐罐和“小虫子”,可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这份“不一样”是多么耀眼夺目。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传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殿下,县主,大殿下、二殿下、七殿下、九殿下前来探望。”
玉璇动作一顿,迅速将金针收起。萧楚河也收敛了神色,恢复了平日里那副略带疏离的皇子模样,扬声道:“请皇兄皇弟们进来吧。”
殿门打开,几位皇子依次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大皇子萧燮,他年长些,面容敦厚,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一进来便关切道:“六弟,听闻你昨日病重,可把父皇和我们担心坏了。现在感觉如何?”他目光扫过一旁的玉璇,笑容更和煦了些,“永宁县主也在,辛苦县主了。”
二皇子萧崇目不能视,却气质沉静,他微微侧耳,朝着萧楚河的方向,温言道:“六弟安好便好。”他对玉璇的方向也微微颔首示意。
跟在后面的是七皇子萧羽和年纪尚小的九皇子萧景暇。萧羽容貌俊美,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之气,他瞥了一眼萧楚河,又扫过玉璇,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只是淡淡地叫了声:“六哥。”算是打过招呼。小九萧景暇则有些怯生生地跟着行了礼。
玉璇起身,向几位皇子行了礼,便想告辞:“几位殿下既然来了,那臣女便先……”
“县主留步。”大皇子萧燮却温和地开口阻拦,“六弟的病还要劳烦县主悉心诊治,不必因我们来了便回避。都是自家兄弟,不碍事的。”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显得既关心兄弟,又体恤医者。
其他几位皇子也纷纷附和,表示不打扰县主诊治,稍坐片刻便走。
玉璇只好又坐了回去,却觉得浑身不自在。这皇室兄弟间的气氛,看似和睦,总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她垂着眼,专心整理自己的针囊,尽量降低存在感。
几位皇子简单问候了萧楚河的病情,说了些安心静养的话。萧楚河也客套地回应着,语气平淡,带着皇子间惯有的距离感。
很快,大皇子萧燮便率先起身:“六弟刚醒,还需静养,我们便不多打扰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二皇子萧崇和小九萧景暇也随之告辞。
唯独七皇子萧羽,却慢悠悠地坐着没动。
等那三位皇子离开,殿内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滞。
萧楚河看向萧羽,语气还算平和:“七弟还有事?”
萧羽勾了勾嘴角,那笑容却没什么暖意,目光转向一旁尽量把自己当隐形人的玉璇,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只是好奇,永宁县主这身精妙的蛊术,不知师承何处?竟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急症都能手到病除。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暗指玉璇的医术来路不正,甚至可能有些邪门。
玉璇抬起头,看向萧羽。她知道萧羽因为易文君的事情,对许多人和事都心存芥蒂,尤其对自己这种与萧楚河亲近、又有些“特殊”的人。
她念及易文君的情分,本不想与他计较,但这话听着实在刺耳。
她还没开口,萧楚河已经微微沉了脸:“七弟,永宁是来为我治病的。你若无事,便回去罢。”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
萧羽冷笑一声,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六哥好好养着吧。毕竟,不是每次病得快死了,都能刚好有个会用蛊的‘神医’在旁边。”他刻意加重了“神医”二字,说完,也不看两人脸色,转身便走了。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玉璇看着萧羽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她倒不是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无奈和……一丝怜悯。易文君那样温柔的人,却有个如此偏执阴郁的儿子。
看着她的表情,忽然问道:“你叹气做什么?他又不是冲你。”
“我知道。”玉璇摇摇头,“只是觉得……他活得大概挺累的。”总是想争抢些什么,却又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因为萧楚河似乎从来都不真的在意那些他拼命想抢的东西。
萧楚河闻言沉默了片刻,眼神有些飘远,忽然低声道:“其实……我刚才想起我母后了。”
玉璇一怔。萧楚河的母后胡错杨早逝,那是宫里的禁忌,也是萧楚河心底从不轻易触碰的柔软。她安静下来,听他说下去。
“我小时候生病,她总是守在我床边,一整夜都不合眼。手很软,很凉,放在额头上很舒服……会哼很好听的歌谣……”萧楚河的声音很轻,带着罕见的迷茫和脆弱,“我都快记不清她的样子了……这次病得这么重,还是头一遭……要是她在……”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里的那份眷恋和孤单,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玉璇看着他难得流露出的脆弱,心里微微一酸。外人只看到北离六皇子萧楚河的天纵奇才和万千宠爱,却看不到他幼年丧母的隐痛和在这深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张了张嘴,想安慰些什么,却发现语言在此刻有些苍白。
“你母妃……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玉璇轻声道。
“嗯。”萧楚河轻轻应了一声,“父皇说,母妃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所以她走后,父皇才对我格外纵容些。”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可我好像总是惹祸,让他操心。这次更是差点……”
“别胡说。”玉璇打断他,“现在不是没事了吗。陛下虽然有时对你严厉,但心里最疼的就是你。昨天他守了你一夜,眼睛都熬红了。”
萧楚河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知道。”
两人一时无话。玉璇专注地引着最后一丝残余的火毒,金针微微颤动。
“李玉璇。”萧楚河忽然连名带姓地叫她。
“嗯?”
“昨天……真的很疼。”他声音闷闷的,“像整个人都要烧起来,骨头都要熔化了似的。但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说‘忍住’,‘就快好了’……我就想着,不能死,不然你这‘回春仙子’的名号可就砸我手里了,你肯定得跟我没完。”
玉璇闻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鼻子微微发酸,嘴上却道:“你知道就好!所以以后给我好好的,别再生这种吓死人的病!”
余毒终于清除干净。玉璇小心翼翼地收回所有金针,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自己也快要虚脱了。
萧楚河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眼底的青色,难得正经地道了声:“辛苦你了。”
玉璇摆摆手,收拾好东西:“行了,余毒已清,接下来好好喝药调理就行了。我得出宫回去了。”
“等等。”萧楚河叫住她,“你……以后少用那种蛊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对你自个儿身子不好。”他这话说得别别扭扭,但关心之意却很明显。
玉璇愣了一下,心里掠过一丝暖意,却故意挑眉道:“怎么?六殿下这是关心我?”
萧楚河耳根微不可查地红了一下,立刻扭过头,恢复了那副傲娇模样:“谁关心你了!我是怕你下次没力气给我治病!”
玉璇看着他这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心中的阴霾和疲惫似乎也驱散了不少。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这一刻,没有朝堂纷争,没有兄弟阋墙,只有历经生死后、青梅竹马之间那份难以言喻的默契和关怀。
玉璇知道,自己心里装着的是那个如春雨般温润又带着寒意的苏暮雨,但对眼前这个骄傲又重情义的少年,那份自幼相伴的情谊,也同样珍贵。
她笑了笑,语气轻松了许多:“好啦,知道啦。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别再折腾了,我的六殿下。”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重华宫。宫外的阳光正好,雪地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她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决定先去一趟景泰宫看看易文君。有些牵挂,既然入了宫,总要去看一眼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