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锦绣街街口时，阿己正扒着车窗往外看。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磨的光滑，两侧商铺幡旗招展，绸缎庄的流光溢彩与脂粉铺的香甜缠在一起，织成她从未见过的繁华。
沈嘉彦先下了马车，回身扶她时，指尖不经意触到她腕间细瘦的骨，见她裙摆沾着昨日渡口的泥点，便温声道。
沈嘉彦先去挑两身成衣，再看看别的。
绸缎庄的伙计见沈嘉彦衣着气度不凡，忙不迭地迎上来。
无关紧要的人沈公子里面请！刚到了南粤的新货，水绿杭绸做夏衫最是透气……
阿己被满屋的鲜亮晃了眼，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粗布衫穿惯了，那些绣着缠枝莲的锦缎在她看来，比人贩子的锁链还要让她局促。沈嘉彦看在眼里，随手拣了件月白细布裙。
沈嘉彦拿件合身的试试，素净些好。
正说着，街面忽然一阵骚动。有妇人尖声叫喊。
无关紧要的人抓住她，别让那小蹄子跑了！
阿己闻声望去，只见个穿大红喜服的姑娘跌跌撞撞冲过来，发髻散了半边，红盖头早被扯掉，露出张沾满泪痕却依旧倔强的脸。那姑娘怀里紧紧攥着什么，身后跟着四五个凶神恶煞的家丁。
无关紧要的人是陆家的庶女。娘早些年死了，而如今她爹刚去世，嫡母就要把她嫁出去。
旁边有看热闹的小声议论。
阿己心头猛的一跳。陆小姐？她攥紧了袖角，当年教她识字的书生曾说过，她襁褓里除了银锁，还有半块刻着“陆”字的木牌，说她或许是京城陆家的孩子。这些年她辗转打听，只知道陆家有两位小姐，嫡女名叫陆珠，庶女名叫陆贞是二房生的，但却没胆量靠近打听些消息。
就在这时，那红裙姑娘被家丁逼到街角，眼看就要被抓住，她忽然从袖中摸出块锋利的瓦片，三两下割断了绑着双手的麻绳。动作快的像只脱网的鱼，转身又往绸缎庄这边冲。
无关紧要的人拦住她！
家丁们吼着追上来。
阿己下意识想躲，却被沈嘉彦轻轻按住肩膀。他目光沉凝地看着街面，忽然低低“咦”了一声。
街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匹白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玄衣玉带，身姿挺拔。眼看就要撞上那红裙姑娘，马上人猛地勒住缰绳，马蹄人立而起的瞬间，他已翻身跃下，精准地伸手揽住险些摔倒的姑娘。
高湛小心。
男子声音轻朗，带着不容错辨的贵气。
阿己抬眼望去，只见那男子剑眉心目，鼻梁高挺，虽穿着常服，眉宇间的威严却压得周围喧闹都低了几分。正是长广王高湛。
被抱住的陆贞却像是受冷惊了的兽，猛地推开他，瞥见他搭在马鞍上的披风，竟一把抢过来裹在身上，借着披风的掩护，头也不回地往巷子深处钻。
无关紧要的人站住！
高湛身边的侍卫正要去追，却被他抬手制止了。他望着陆贞消失的方向，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目光扫过街面，不经意间，便撞进了绸缎庄门口那双清亮的眼睛里。
是阿己。
她还维持着探头张望的姿势，鬓边碎发被风拂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方才看陆贞时的急切与担忧还未褪去，此刻撞进高湛眼里，倒像是含着两汪浅浅的湖。明明是素衣荆钗，站在沈嘉彦身侧，却半点没被那世家公子的光滑掩去，反而像株迎着光的韧草，透着股鲜活的劲儿。
高湛的脚步顿了顿。
沈嘉彦察觉到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恰好将阿己挡在身后少许，拱手道。
沈嘉彦长广王殿下。
高湛收回目光，额首回礼，视线却又若有似无的掠过沈嘉彦肩头，落在阿己露出的那截细白脖颈上。方才那一眼，这姑娘眼里的光，竟比方才逃跑的红衣女子还要亮些。
高湛沈公子也来逛街？
高湛语气平淡，目光却在阿己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沈嘉彦带舍妹添置些衣物。
沈嘉彦语气温和，却将“舍妹”二字说得清晰。
阿己心头微怔，抬头看了看沈嘉彦的侧脸，见他神色自然，便也垂下眼，安静地站着。
高湛哦～ 沈兄何时又多出来个妹妹？我怎不知，除了嘉敏你还有别的妹妹。
高湛语气虽是打趣，但神色里的深究却毫不遮掩。
沈嘉彦不卑不亢的回道。
沈嘉彦这是臣的家事，无可奉告。
语气里并无半点羞愧。
高湛笑了笑，并没有在继续追问下去。
高湛刚才惊扰了，沈公子自便。
说罢翻身上马，临走前，又回头看了阿己一眼。
这一次，阿己正好抬眸，四目相对，她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探究，像投石入湖，在她心湖里漾开一圈浅浅的涟漪。
直到高湛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沈嘉彦才侧头看她。
沈嘉彦吓到了？
阿己没有。
阿己摇头，目光却望向陆贞消失的巷子。
阿己那个穿喜服的姑娘……
沈嘉彦是沈家的女儿。
沈嘉彦道。
沈嘉彦听说她父亲刚去世不久，就被嫡母强嫁出去。
他顿了顿，见阿己若有所思，便问。
沈嘉彦你认识她？
阿己不认识。
阿己飞快的否认，指尖却无意识地摸索着怀里的银锁，方才那惊鸿一瞥，陆贞倔强的眉眼，竟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沈嘉彦没再追问，只对伙计道。
沈嘉彦就方才那件月白裙，再拿件石青的短衫，按这位姑娘的尺寸包好。
又转向阿己。
沈嘉彦再去看看首饰？
阿己摇摇头。
阿己不用了，衣裳就够了。
沈嘉彦却不听，牵着她往隔壁首饰铺走。他的指尖温热，带着玉石般的温润感，阿己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任由他牵着。方才长广王的目光让她有些不安，而沈嘉彦掌心的温度，竟奇异地让她定了神。
首饰铺里，沈嘉彦拿起一支素银簪子，簪头是朵小小的兰花。
沈嘉彦这个怎么样？不张扬。
阿己刚要说话，门外忽然又传来马蹄声，似乎是高湛去而复返。她下意识抬头望去，正对上高湛隔着窗棂投来的目光。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深意。
沈嘉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将那支银簪轻轻插在阿己发间，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门外的人听见。
沈嘉彦很配你。
阳光透过窗格，落在阿己发间的银兰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她站在沈嘉彦与高湛之间，忽然觉得这锦绣街的风，似乎比永定河畔的，要复杂的多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