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际冬季越野赛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夜跑队里激起了层层涟漪。路线图很快发了下来:从学校后门出发,沿着环校北路,穿过正在施工的北郊公园西区(那里有临时开辟的泥泞小径和堆积的建筑材料),再绕回学校正门,全程约五公里。难度不小,尤其是公园施工区那段,充满了变数。
体校作为传统强队,是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杭末立刻召集了核心成员开会,包括林沐霄、姜尘、元泽,还有另外几个速度耐力都不错的队员。大家围坐在操场看台下的阴影里,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研究路线图。
“体校那帮牲口,耐力太变态,”一个高三的学长皱着眉,“尤其他们那个队长陈锋,出了名的能冲能扛。硬拼速度,我们吃亏。”
“公园施工区是关键,”杭末的手指重重戳在图纸上那片代表泥泞和障碍的阴影区域,“这里路况最差,最容易拉开差距或者被人反超。我建议,我们在这里压一下整体速度,保持队形,互相照应,确保所有人安全通过。过了这段,再根据体力情况分配冲刺。”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团队协作,稳扎稳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林沐霄点头:“同意。那里乱冲很容易摔跤或者迷路,得不偿失。”
“嗯,杭末的策略最稳妥。”姜尘推了推眼镜。
“好,那就这么定!”元泽搓着手,一脸跃跃欲试。
角落的阴影里,一直沉默的苏辰忽然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他懒洋洋地靠着冰冷的看台水泥柱,双手插在兜里,眼神锐利如刀,毫不避讳地迎向杭末:“压速度?互相照顾?哈!”他嘴角的嘲讽毫不掩饰,“杭末,你是在带队跑步,还是在搞慈善护送?比赛是什么?是争分夺秒!是全力以赴!体校的人会在泥巴地里跟你手拉手吗?天真!”
他站直身体,向前一步,荧光绿的跑鞋踏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要我说,就该在施工区拼了命地冲!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把混乱甩在身后!把对手甩开!这才是制胜的关键!像你们这样慢吞吞地‘照顾’,等着被体校包饺子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众人心头。
“苏辰!”林沐霄厉声喝止,“服从安排!这是集体项目!”
苏辰的目光冷冷扫过林沐霄,最终钉在杭末脸上:“集体?如果集体的决策是拖后腿的,那这样的集体有什么意义?杭末,你的‘稳’,就是最大的‘不稳’!你会害了所有人!”他丢下这句冰冷的话,转身就走,身影迅速没入操场边缘的黑暗中,留下身后一片压抑的沉默和队员们脸上复杂的神情。杭末攥紧了手中的路线图,纸张边缘深深嵌入掌心。苏辰的话像毒刺,扎进了他精心构筑的战术堡垒。
比赛日,寒风凛冽。起点处人头攒动,各校代表队的队服色彩鲜明,如同等待冲锋的士兵。体校的蓝色队服格外显眼,队长陈锋身材健硕,正带着队员做最后的热身,气势逼人。发令枪响,尖锐的声音撕裂空气!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杭末、林沐霄、姜尘、元泽按照既定策略,迅速组成一个紧密的小队,处于队伍中游靠前的位置。苏辰则像一道离弦的绿色闪电,在枪响的瞬间便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猛地扎入最前方的第一集团,与体校的几个尖子生并驾齐驱,甚至隐隐有领先之势。他的冲刺如此凶猛,引得看台上一片惊呼。
“苏辰!压住!别冲太猛!后面还有施工区!”杭末焦急的声音淹没在杂乱的脚步和喘息声中。苏辰仿佛没听见,他的背影在人群中快速突进,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
前半段公路跑还算顺利。当队伍拐进北郊公园西区的施工入口时,情况陡然恶劣。临时开辟的小路泥泞不堪,深深的车辙印里积着浑浊的泥水,踩上去又黏又滑。路面散落着碎石、断砖和废弃的木板。体校的队伍显然早有准备,他们阵型微调,依旧保持着高速,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刺入泥泞。
杭末立刻按照计划发出指令:“慢!稳住!注意脚下!互相看着点!”他、林沐霄、姜尘、元泽和另外几个队员迅速收拢,彼此照应着,小心翼翼地选择着下脚点,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惊呼和混乱的斥骂声!只见冲在最前面的苏辰,为了避开一个积水的深坑,脚下猛地一滑!他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狠狠地向前扑倒!为了不直接摔进泥水里,他本能地伸出双手往旁边一撑!
“砰!”一声闷响!
他撑扶的地方,恰好是一堆用防雨布半盖着的、码放得并不十分整齐的细长铝合金管材!这一撑的力量,加上他前冲的惯性,瞬间让那堆管材失去了平衡!
“哗啦啦——轰!”
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一大片银亮的铝合金管材猛地倾泻、垮塌下来!金属撞击声刺耳欲聋,泥水四溅!苏辰被几根滚落的管子砸中了小腿,闷哼一声倒在泥泞里。更可怕的是,垮塌的管材瞬间形成了一道混乱的障碍带,像一道丑陋的堤坝,横亘在狭窄的小路中央!
“小心!”“快躲开!”
体校的队伍反应极快,陈锋怒吼一声,带着队员险之又险地从障碍带边缘强行挤了过去,虽然有人踉跄,但并未被完全阻挡。而紧跟在体校后面、原本想利用苏辰冲开道路的其他学校选手,以及杭末他们这支速度稍慢的队伍,却结结实实地被这道突如其来的“金属堤坝”堵了个正着!
“该死!”杭末眼睁睁看着体校的队伍绝尘而去,而自己这边几十号人被混乱的管材和泥泞死死堵住,寸步难行。愤怒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看向刚从泥水里挣扎爬起、腿上沾满污泥、一脸惊魂未定和懊恼的苏辰,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苏辰!!”杭末的怒吼盖过了现场的嘈杂,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看看你干的好事!!”
杭末的怒吼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穿透了施工区嘈杂的人声、金属撞击的余音和选手们愤怒的咒骂,精准地钉在刚从泥泞中挣扎爬起的苏辰身上。
苏辰半跪在冰冷的泥水里,腿上被铝合金管砸中的地方传来钻心的钝痛,混合着刺骨的冰冷。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污泥混合着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糊满了他的下巴和脖颈。他抬起头,正对上杭末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那眼神里翻涌的愤怒、失望,还有那赤裸裸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指控——“看看你干的好事!!”——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刚刚被现实撞得七荤八素的骄傲上。
周围的混乱是苏辰混乱内心的绝佳映照。被堵住的选手们焦急地叫嚷着,有人试图徒手搬开散乱扭曲的管材,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有人愤怒地拍打着横亘在路上的障碍物,泥点飞溅;还有人对着苏辰的方向投来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埋怨的目光。
“都让开!小心点!”林沐霄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挤开人群冲到杭末身边,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和狼狈的苏辰,脸色铁青得吓人,牙关紧咬,腮帮子鼓起一道棱线。元泽和姜尘紧随其后,元泽看着堵得严严实实的路,又看看成了众矢之的的苏辰,急得直跺脚;姜尘则快速扫视着障碍物,眼镜片上沾了泥点也顾不上擦,似乎在寻找最快捷的疏通方式。
“快!几个人一组!搬开这些管子!小心别划伤!”杭末强迫自己压下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声音因为极度的克制而嘶哑变形。他知道,此刻任何指责都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止损!他率先弯下腰,抓住一根湿滑沉重的铝合金管,冰冷的触感和泥水的腥气直冲鼻腔。
林沐霄、元泽、姜尘,还有几个反应过来的夜跑队员,立刻加入进来。他们咬着牙,憋着气,在湿滑的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搬运着那些冰冷的障碍物。每一次拖拽都耗费巨大的力气,冰冷的金属摩擦着手掌,泥水灌进鞋袜,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周围其他学校的选手也意识到等待无济于事,纷纷上前帮忙。一时间,狭窄泥泞的小路上只剩下沉重的喘息、金属的刮擦和低沉的号子声。
苏辰依旧半跪在原地,像个被世界遗弃的泥塑。他看着杭末他们奋力疏通的身影,看着那些因为他而受阻的选手们脸上的焦灼和不满,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地自容的狼狈感,如同冰冷的泥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试图站起来帮忙,但小腿的剧痛让他吸了口冷气,又跌坐回去。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沾满污泥的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翻江倒海的难堪。他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杭末和林沐霄的。那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速度,此刻成了最大的讽刺和罪证。
时间在沉重的搬运中流逝得异常缓慢。当最后几根扭曲的管子被艰难地拖到路边,勉强清出一条可供单人通行的缝隙时,体校和其他几支强队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公园深处,连扬起的尘土都看不到了。杭末直起腰,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泥水从额角淌下。他看了一眼腕表,心猛地沉了下去——至少被耽误了十五分钟!对于一场五公里的越野赛来说,这几乎是致命的差距!
“快!能跑的跟上!”杭末顾不上喘息,嘶吼一声,率先冲过那道狭窄的缝隙。林沐霄、姜尘、元泽和其他队员紧随其后,一个个带着满身的污泥和憋屈的怒火,重新踏上追赶的征程。没有人再看苏辰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堆被清理掉的障碍物的一部分。
苏辰看着他们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施工区的出口,一种冰冷的、被彻底抛弃的感觉攫住了他。他咬着牙,忍着腿上的剧痛,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无比艰难地,最后一个通过了那道由他亲手制造的“关卡”。
剩下的路程,对杭末他们而言,是一场绝望的追赶。泥水灌满了鞋子,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体力和时间都成了最大的敌人。他们拼尽全力,超越了零星几个同样落后的选手,但终点线遥遥在望时,体校的蓝色队服已经在庆祝胜利。最终,杭末带领的这支队伍,以惨淡的中游名次冲过了终点线。没有欢呼,没有掌声,只有沉重的喘息和浓得化不开的失落与疲惫。每个人的校服都沾满了污泥,狼狈不堪。
杭末冲过终点后,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看成绩板一眼。他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额发,黏在冰冷的额头上。他径直走向场边,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视着稀稀拉拉抵达终点的选手。当他看到苏辰拖着那条明显不利索的腿,一瘸一拐、无比狼狈地最后一个挪过终点线时,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怒火瞬间冲垮了堤坝。
杭末几步冲了过去,在苏辰试图走向休息区时,猛地拦在了他面前。
苏辰停下脚步,抬起沾满污泥和汗水的脸。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嘴唇干裂,脸上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只剩下难堪的灰败。他看着杭末,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闭嘴!”杭末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苏辰,你满意了?这就是你要的‘全力以赴’?这就是你所谓的‘制胜关键’?”他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指向身后垂头丧气的队员们,“看看他们!看看你自己!因为你一个人的狂妄自大,因为你对规则彻头彻尾的蔑视!我们所有人的努力都成了笑话!”
苏辰的身体晃了一下,杭末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想辩解,想说那是个意外,但看着杭末眼中燃烧的怒火,看着周围队员们投来的或愤怒、或失望、或漠然的目光,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更深的难堪。
“你眼里只有你自己!只有你那该死的速度和骄傲!”杭末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痛楚,“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团队!什么叫责任!你这样的人,不配留在夜跑队!从今天起,你被除名了!立刻!马上!”
“除名”两个字,如同最后的宣判,重重砸下。苏辰猛地抬起头,灰败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又被更深的、近乎绝望的惨白所覆盖。他死死地盯着杭末,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双曾经锐利张扬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破碎的光和汹涌的、几乎要夺眶而出的屈辱。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拖着那条伤腿,用尽全身力气,用一种近乎逃跑的姿态,一瘸一拐地、极其狼狈地冲出了人群,冲向了更衣室的方向,留下身后一片复杂的死寂和杭末剧烈起伏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