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施压

“看这里。”他低沉的声音在静室中格外清晰。他没有让我自己看，而是用钢笔，在稿子边缘迅速地勾勒起来。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冰冷的蛇在游走。他一边写，一边用他那平直而清晰的声线阐述着要点。

我被迫凑近了一些，视线紧紧追随着他的笔尖。他的字迹有力，补充的论点清晰深刻。他的气息萦绕在很近的距离。浅淡的一丝微苦的茶香，还有一种莫名的、极具穿透力的、属于成熟男性的、带着掌控欲的强烈存在感。

他的指点精准无疑，是极高的学术水平。可这个空间，这种被绝对掌控、不容置疑的氛围，他每一次靠近平稳有力的声线和那似有若无的气息拂过，都让我从精神到身体都感到一种巨大的不适和压力。

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紧张，后背和手心再次被细密的冷汗浸透。我屏住呼吸，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连思考都变得迟滞，只能被动地接收他的指令和信息。感觉灵魂都快要僵住了。

“明白了吗？”他终于结束了一段补充说明，停下笔，抬起眼看向我。

他看得很仔细。那双深邃的眼睛穿透了我的额发和低垂的睫毛，停留在我的脸颊上。我的脸大概因为持续的紧张和轻微缺氧，已经烫得不像话。他镜片后的目光，停驻了片刻。

“嗯嗯，明白了。”在他目光的压力下，我慌忙点头，声音紧得像绷断的弦，“谢谢高老师指点。”我恨不能立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嗯。”他收回目光，放下笔，身体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之前那种略带疏离的姿态。“修改的重点，就是刚才说的这些。回去仔细想想，重新写一下第二部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他那个放在桌上的磨砂玻璃保温杯上。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给我任何进一步的指令。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和那保温杯口逸散出来的、袅袅升起的一缕茶烟。

安静。令人心慌的安静。

他靠坐着，似乎在无声地等待。等待什么？是我的告退？还是别的？

巨大的疑惑和不安像潮水般涌来。我像被钉在椅子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的耐心仿佛深不见底。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偶尔，那视线会极其自然地从保温杯的热气上扫过，再极其自然地掠过我僵硬的身姿。一次，两次……

在那份沉重的、无声的威压下，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他在等我主动开口。等我像上次在教室里那样，被巨大的压力逼到角落，然后被他随意抛出的一个问题击垮，再一次顺从地确认他的指令。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委屈和微弱反抗的愤怒，毫无征兆地冲破了堤坝。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完全被他掌控？凭什么我要在这沉默的压力下崩溃？

“高老师，”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因紧张而带着明显的颤抖，但音量却提高了许多，“要是没有别的事，我、我就先回去修改论文了！谢谢您的指点！”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的心脏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高育良老师那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他的眉头，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蹙了一下。

他看着我。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那种纯粹的审视或威严。那里面多了一些东西。像是惊异于一只温顺的羔羊突然抬起了头，像是衡量着突然脱轨的棋子价值几何，又或者像是探针终于刺破了什么，露出了一点带着某种奇异兴味的、更深的情绪底色。

那目光落在我的脸上，那因激动和恐慌而异常灼热的脸颊上，停留的时间，远超之前的任何一次。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那份沉默，不再是刚才那种施加压力的真空。它变成了一种对峙，一种极其不对等的、力量悬殊的、被点燃引信的沉默。

他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

他只是看着我。镜片后的目光，像一片粘稠的、无声的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