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早晨,天空灰蒙蒙的。我抱着那叠仿佛有千斤重的期中考试卷和修改过的论文稿,脚步沉重地走向行政楼。每一次靠近这栋楼,都像是走向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冰窖。
敲开那扇深色的门,高育良老师已经端坐在办公桌后。他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领口依旧严谨地扣到最上面一颗。他面前的桌面上,摊开的正是我那篇被批注过的论文稿,旁边还放着一份似乎是期中考试的成绩分析册。
“高老师。”我站在门口,声音干涩。
“嗯,进来。”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稿子上,只是用拿着钢笔的手随意地朝对面的椅子点了点。
我顺从地走过去,坐下,把怀里的试卷和稿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
高育良老师终于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常,直接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精神不太好?”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像冰冷的探针,“昨晚没休息好?”
“有点紧张。”我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紧张解决不了问题。”他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是批评还是陈述事实。他拿起我的期中试卷,翻到《法理学导论》那一页,鲜红的73分在白色的纸张上格外刺眼。“73分。基础分拿到了,但离优秀还有很大距离。”
他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几道论述题上,“尤其是这几题,你的回答流于表面,缺乏深度剖析。和你在论文里犯的错误如出一辙。”
我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还是这些。
他放下试卷,拿起论文稿,翻到第二部分。那上面布满了他的批注,精准地划出我论述中的每一个漏洞。“论述极其模糊。你只是简单地复述了概念,没有理解其内在的张力。”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稳,但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神经上。他逐条分析,逻辑严密,论证清晰,将我的浅薄和疏漏毫不留情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低沉的嗓音和钢笔尖偶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我努力集中精神去听,去理解,但巨大的压力和恐惧让我的思维变得迟滞,冷汗再次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抬起头来。”他忽然命令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目光锐利、专注,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在评估实验品反应般的探究意味。
“看着我。”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宽大的办公桌,那股属于成熟男性的气息,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修长的手指捏着钢笔,笔尖悬在论文稿上方,“告诉我,你理解我刚才说的张力了吗?个体在追求自身善时,如何避免与城邦整体的善发生冲突?如何通过法律和制度来约束这种冲突?”
他的问题像冰冷的铁链,瞬间锁住了我的喉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降临,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感受到脸颊因羞窘和恐慌而滚烫的温度。
高育良老师忽然放下了钢笔。
他没有继续逼问,也没有训斥。只是身体重新靠回椅背,目光依旧锁定在我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脸上。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像是看到猎物在陷阱中徒劳挣扎的冷酷,又像是捕捉到某种脆弱美感被激发时的奇异兴味?那目光停留在我因窘迫而泛红的脸颊和微微湿润的眼角,停留的时间,长得令人心悸。
“看来,你还需要更深入的思考。”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比刚才低沉了一丝,“这些问题,不是靠死记硬背就能解决的。需要理解,需要批判性的反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放在桌角的试卷和稿子,“东西留下。下周一之前,把对这两个问题的思考,写成一份详细的报告交给我。重点阐述亚里士多德理论中个体善与公共善的张力,以及法律在调和这种张力中的作用。”
“好的,高老师。”我几乎是机械地应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移开,重新落回桌上的文件。那姿态,仿佛刚才那场令人窒息的对峙从未发生过。“去吧。”
我如蒙大赦,连道别都忘了说,转身就逃向门口。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时,身后再次传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空气:“记住,思考的深度,决定了你未来的高度。不要辜负了这份潜力。”
那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深深地烫在我的脊背上。
我拉开门,冲了出去。走廊里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那份“潜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