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时,雨势骤然变大。瓢泼的雨水在路面的积水洼里砸出密集的泡泡,城市街道被裹挟在昏黄路灯与霓虹灯交融的湿淋淋的光晕里,模糊了边界。
颜缘窝在工作室角落那张巨大的、柔软到足以把人陷进去的米白色沙发里,对着亮屏的平板电脑发呆。画展开幕的热闹喧嚣早已散去,像退潮后留下的黏腻沙滩。屏幕上停留在顾宴辞那张在网络上轻易就能搜到的高清侧脸照上。挺拔鼻梁,利落下颌线,微抿的薄唇,还有那张照片里没能捕捉到的、最具冲击力的金褐色瞳孔。
荒谬感再次汹涌地漫上心头。她烦躁地将平板反扣在沙发扶手上,发出沉闷的轻响。茶几上原本冒着热气的花草茶早已凉透。窗外雨声单调而聒噪,每一下都像是在敲打她心中某个极其不稳的角落。
“叮咚——叮咚——”
深夜雨声里,忽然响起的门铃声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固执的坚持。一声,又一声。
颜缘猛地从神游中惊起。都这个点了,谁还会来?她走到门边,警惕地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走廊感应灯苍白的光线下,赫然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被淋得透湿。
是顾宴辞!
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微长黑卷发此刻完全被雨水打趴,湿漉漉地紧贴着他异常俊美的脸庞,额发甚至还在不断往下淌着细小的水线。那件价值不菲的黑色羊绒大衣彻底湿透,沉甸甸地挂在他身上,敞开的衣襟里墨蓝色丝质衬衫也紧紧地黏在皮肤上,勾勒出分明的肩胛骨和精瘦流畅的腰线轮廓。水珠顺着他深刻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他脚边聚成一小滩水渍。
他微微垂着头,眼睫也湿透了,显得有点沉,遮住了那让人心惊的金褐色眼睛。浑身散发出一种落水大型犬般的浓重湿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
颜缘的心脏不受控制地重重一跳。她立刻拉开厚重的隔音门,夹杂着雨水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
“顾总?”她皱眉,语气里是无法掩饰的惊愕,“您这是……”
门外的男人在她开门的瞬间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光洁的额头滑过高挺的鼻梁,汇聚到那形状极其好看的薄唇边缘。就在那一片苍白的冷光里,那双纯粹的金褐色眼眸直直地对上她!雨水冲洗下,那里面没有任何商场上的精冷算计,也没有一丝白日在展厅时的沉稳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她瞬间屏住呼吸的东西——那是一种直白的、毫无保留的湿漉漉的委屈和依恋,极其熟悉。
“姐姐……”顾宴辞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浸满了水汽,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般的颤抖。他往前踉跄了小半步,高大而此刻显得莫名脆弱的身影似乎就要靠过来,但又被某种克制拉扯住。他看着她,那双令她心魂剧震的金眸蒙着水光,固执地重复着:
“姐姐,宴宴……湿了……”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被雨水浸泡得发白的唇微微翕动,溢出更小声的一句,带着全然陌生的软乎腔调,完全粉碎了他白日筑起的冰冷外壳,“……难受。”
——哗啦!
颜缘脑中那些拼命按下去的荒谬联想、那些强行构筑的关于“巧合”的堤坝,在这两个几乎震碎她灵魂的字眼——“宴宴”——响起的瞬间,如同被最狂暴的海啸彻底冲垮!她身体晃了一下,手指用力地抠住了冰冷的门框边缘,支撑着自己不至于失态。寒意和某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潮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头皮阵阵发麻。
不是错觉!那语气!那眼神里湿漉漉的委屈!是她的宴宴!是消失了十年的宴宴才会有的眼神!
“……顾总,”颜缘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她逼自己发出一点带着质疑的、试图维持常态的声音,近乎质问,“这么晚?这雨……”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侧身让开一条通道,语气依然带着僵硬和难以置信的疏离,“……先进来。”
顾宴辞像终于被允许踏入神圣领域的信徒,带着一身浓重的水汽跨进玄关。冰凉的雨水从他大衣下摆和裤脚滴滴答答砸在地板原木色的长绒毯上,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迹。
颜缘砰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震耳的雨声和湿冷。温暖的中央空调气流裹挟着室内熟悉的松节油与岩兰草香氛的气息涌过来,却丝毫不能平息她内心的风暴。
她抱着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手臂内侧,用一种审视、甚至是略带怒意(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慌和被欺骗感)的目光紧紧盯着顾宴辞,语调压得又冷又沉:“‘宴宴’?”这两个字被她像某种禁忌品一样掂量着吐出来,“顾总,您今晚这是演的哪一出?我走丢的是条小狗,一条……活生生、只有这么大的狗!”她伸出手,在他视线平齐的高度比划了一下记忆中小黑狗的大小,动作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不是您顾总这样……身份显赫的人!”最后那句几乎带了点嘲讽的尾音。
男人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被冷水浸透的脸颊似乎在灯光下更苍白了几分。他嘴唇动了动,那双被水汽氤氲的金褐色眼眸低垂下去。他微微抬起手,似乎想碰碰她,又在半途犹豫地垂落。然后,他做了一个更让她心跳骤停的动作。
他慢慢地、笨拙地、带着一种大型动物强行屈从的低矮姿态,在她面前的地板上……蹲了下来。高大健美的身体蜷缩在玄关处一小方地毯上,湿透的长大衣像一大片沉重的黑色斗篷堆在身侧。他抬起头,仰视着站在暖光里、居高临下看着他的颜缘。卷曲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颈侧,几缕黏在高挺的鼻梁旁,晶莹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滚落。那姿态,像极了一只等待主人发落的、知道犯了错的猎犬。
那纯粹的金褐色眼睛,湿润、透彻,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委屈、怯懦和深深的孺慕。他用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被雨水泡软的叹息:“姐姐……宴宴湿了……”
颜缘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人,不,地上这摊湿透了的、顶着顾宴辞这张惊世骇俗脸皮的生物。一股无名之火混杂着巨大的荒谬感和某种强烈到让她手指发麻的冲动“噌”地直冲天灵盖。
什么伪装!什么巧合!这张脸!这双被诅咒过一样的眼睛!还有这见了鬼的姿势和语调!那该死的高定手工皮鞋上还沾着泥点!
理智的弦彻底绷断。
颜缘猛地一步上前,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急促的声响。她俯下身,没有丝毫犹豫,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不是抚摸,而是带着质问的力道,带着确认某种荒诞现实般的愤怒——狠狠捏住了顾宴辞线条完美的脸颊!指腹陷入他冰冷湿滑的皮肤,用了力气,将那俊美侧脸的轮廓都捏得微微变了形。
“顾宴辞!”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出来,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他那层漂亮的人类皮囊,“你给我说清楚!装什么狗?!我的‘宴宴’去哪儿了?十年前那个雨天,它被车撞了!不见了!”每一个字都像是淬着火吐出来的飞刀,她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肤下微微的紧绷和瞬间的颤抖。
被骤然捏住脸的男人身体猛地一僵,颜缘清晰地看到那对被雨水洗过的金褐色瞳孔骤然收缩,流露出清晰的疼痛和更深一层的委屈。湿透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他喉咙里溢出一点极细微、极委屈的呜咽。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
一股强大到难以想象的、不属于人类范畴的能量场毫无征兆地从顾宴辞体内爆发出来!如同一个无形的力场炸弹原地引爆!
颜缘只觉得一股狂暴的气流混合着刺骨的冷湿感狠狠撞在她身上,让她不由自主地被推得向后踉跄了半步才站稳。手里的触感骤然消失。玄关顶灯的光线剧烈晃动,光影明灭跳跃。
只听“嘶啦”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帛声,那件价值不菲的墨蓝色丝质衬衫和里面的里衬同时绷裂开来!紧接着是沉闷的“噗”响——他那条剪裁完美的黑色长裤连同昂贵的皮鞋,也在这股猝不及防的、超越物理规则的力量下爆裂成了碎片!
浓密、深邃得如同午夜最沉寂时光的黑色毛发像是从皮肤下凭空急速生长出来,厚实无比,带着奇异的光泽!骨骼扭曲伸展伴随着清脆密集的“咔咔”声,巨大的阴影瞬间撑满了原本就紧凑的玄关。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身躯取代了刚才人类形态的顾宴辞——流线型的力量感充斥每一道轮廓。浓密蓬松如深海藻类的微卷长毛覆盖全身,在顶灯光线下泛着黑曜石和幽蓝的光泽。巨大的狼吻,湿润的黑色鼻头微耸,喷吐出灼热的白气,锋利森白的牙齿隐约可见。而那对眼睛,那双独一无二的金褐色眼睛,在巨狼形态下,更加巨大,更加纯粹,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无比清晰地映着颜缘煞白的脸,里面盛满了大型犬做错事后的茫然、无措,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生怕被遗弃的依恋。
客厅顶灯光线直直打在巨狼身上,每一根深黑色微卷的长毛尖端都凝聚着一点细小的、反射着光芒的水珠。
颜缘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像是被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眼前这头几乎占据了她玄关大半空间的黑色巨兽,完美地复刻了她那在麦田油画里定格的小黑狗,放大了数十倍!除了那不可思议的体积和磅礴的气势……每一丝毛发卷曲的弧度,头背的线条,还有那双镌刻在灵魂深处的、独一无二的金眼……就是她的宴宴!
她所有的质问、愤怒、惊惧和十年的锥心之痛,在这毫无遮挡的、颠覆性的现实面前,被撕得粉碎。只剩下眼前这庞然的、湿漉漉的、散发着雨水寒气的……兽?或者说,魂?她的呼吸仿佛都被那纯粹的黑色和耀眼的金色攫住了。
巨狼(或者说,宴宴)在她近乎凝固的注视下,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类似于大型犬呜咽般的声音。似乎很不习惯自己此刻的巨躯,更怕吓到她,庞大的身躯局促地向后缩了一点点,试图从玄关那狭小的空间里挪出来。巨大的、毛茸茸的爪子擦过墙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它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看她。
颜缘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随着巨狼的移动而移动。它庞大的身躯在走出玄关进入更开阔的客厅区域时,显得稍微自如了一些。然而就在下一秒,出乎意料的景象出现了。
这头刚才还带着点狼的威势(虽然被淋得湿透狼狈)的巨兽,绕开了客厅正中央那柔软得能让人陷进去的米白色羊绒大沙发。它慢吞吞地、几乎是带着一种刻意选择的姿态,径直朝着沙发旁边一块毫无遮挡、只有冰冷深灰色大理石纹理瓷砖的地板走了过去。
然后,在颜缘越来越惊愕的注视下,这庞然大物竟毫不犹豫地、以一种大型犬准备休息卧倒的姿态,笨拙而缓慢地把它那覆盖着丰厚黑色毛发的身躯侧着蜷缩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画布的方向——完全躺倒在了那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厚实的黑色长毛被浸透了雨水,湿漉漉地贴着冰冷的地砖,聚成一小摊水渍。那巨大的狼头枕在自己的前爪上,金色眼睛微微半阖,只留下一条缝隙,偷偷瞄着她。庞大的身体缩在一起,努力减小占地面积,一副“我就睡这里、我很乖、我不麻烦你”的姿态,可怜巴巴又固执。
它甚至还用那湿透的、巨大的黑色尾巴尖,在自己身上无力地扫了一下,仿佛在抖掉并不存在的尘土,又像是在无声地祈求。
颜缘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大脑里有根螺丝彻底被这巨兽荒谬的行为逻辑拧断了。冷硬的瓷砖?湿透的毛?它是想冻死还是想得风湿?!
刚才的震惊还没来得及消化,现在又被一股崭新的、强横的怒火顶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踩着拖鞋几步走到那摊巨大的黑色毛团前。室内暖气很足,但那地板散发出的寒意隔着一米远都能感受到。巨狼金色的眼睛立刻睁开一条缝,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走近,似乎还在等着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