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落地撞击声后,卧室被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笼罩。颜缘侧身躺在巨大的床中央,薄被下的背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黑暗放大了听觉,地毯深处传来一声被死死捂住、带着惊痛和不可置信的抽气声,随即是愈发用力憋住的、急促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的呼吸。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击着耳膜,嗡嗡作响。不是愤怒于他的吵嚷——这种程度连让她皱眉都够呛。是那声猝然爆发的“呜嗷”!
那是十年前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小宴宴被车轮无情蹭过、卷缩在冰冷泥泞的排水沟旁,发出的那声撕裂她心肺的、短促而绝望的哀鸣!一模一样!
十年积压的恐惧、茫然、无穷无尽的寻找和被世界遗弃般的孤独感,如同被这深夜一脚彻底踹开了泄洪闸口!汹涌的酸涩瞬间淹没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尝到一点淡淡的铁锈味。
“姐姐……”黑暗中那个摔倒后一直沉默蜷缩在地毯上的巨大身影,终于试探性地、带着浓重水汽和鼻音闷闷地开口了。声音破碎又小心翼翼,字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冰碴里挤出来的,“……对不起……吵到你了……”尾音虚浮地坠了下去,带着一种等待最终审判的无助。
颜缘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尖锐地收缩。她没有翻身,声音却如同淬了极地寒冰的锋刃,骤然划破寂静,每一个字都带着呼啸的风霜:
“当年那个雨天。”
“……?”地毯上的巨大人影明显僵住了,连细微的衣物摩擦声都停滞。
颜缘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深深吸进一口混着空调暖气和地毯深处那点湿冷雨水气的空气,吐出的字句清晰得像手术刀在解剖:
“天宁路。靠近那个废弃的公交站牌。雨下得比今晚还大。有辆车过去,开得很快。”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陷进了那片泥泞冰冷的回忆里,带着一点几不可闻的颤抖,随后变得更加冷硬锋利,“我的狗,宴宴,它被蹭了一下,滚到了路边排水沟里。我跑过去的时候,它缩在那里,后腰全是血,弄脏了一大片泥水……我叫它,它只能看着我,耳朵动了动,眼睛还是金色,像今晚这样湿的,看着我。我脱了衣服想裹住它,跑去拦车……”
“——然后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染上了无法抑制的尖锐颤抖,彻底转过身坐起!黑暗中,她的轮廓被窗外残余的城市微光勾勒出愤怒紧绷的弧线,灼灼的目光直刺地毯上那个僵死的黑影!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下来:
“等我哆嗦着好不容易拦到辆好心人的破面包车,求着司机帮忙开向最近的宠物医院,抱着你冲进医院大门,浑身湿透冷得像冰!医生护士围上来想接手的时候!我怀里空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一个大噩梦!他们看着我,像看一个疯子!一个神经病!雨还在外面砸!我淋着雨冲回去找!泥地里连一滴血都冲没了!连一根毛都没剩下!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子在那找!找了整整一夜!”
压抑到极致的哭泣和嘶吼从她紧咬的齿缝里挤出,泪水终于冲破理智的堤防汹涌而下,滚烫地划过冰冷的脸颊。她猛地指向地毯上那个蜷缩的身影:
“告诉我!顾宴辞!宴宴!那到底是什么?!我的狗呢?!那血是我自己的幻觉吗?!我抱着空气冲到医院?!我在天宁路上像个疯子一样淋雨乱扒乱找了一夜?!你说!!十年!!!”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在死寂的房间里反复震荡回响。
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地毯上蜷缩的巨大黑影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只有颜缘急促又压抑的抽噎声在黑暗中持续着。
“……呜……”
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受伤幼兽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不成调的呜咽声,终于从顾宴辞的方向断断续续地响起。像是打开了某个缺口,那呜咽声逐渐变大,压抑的、痛苦的、带着浓浓绝望的哭声弥漫开来,混着他被雨水泡透后染上的浓重鼻音,和人类哭泣时特有的抽气声,两种截然不同的元素被强行捏合在一起,怪异又刺耳地撕扯着人的神经。
他蜷着身体,巨大的手掌死死捂着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苍白,泪水从他捂住脸颊的指缝里溢出来,顺着手腕流下去,浸湿了身下的羊毛长绒。
“……不…不是…空的……”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困难得像是从喉咙深处被生硬地撕扯出来,带着无法言喻的巨大恐惧和痛苦,“……你抱着我……很暖……姐姐的手……好暖……那时候……不冷了……一点都不冷……” 他艰难地吞咽着,声音因为哭泣更加模糊沙哑,字句破碎,“……医院里……好多光……好多……人……的声音……好多……好多味道……血……我自己的血……还有……消毒水……姐姐身上……雨水……还有……冷……我害怕……好亮……好吵……那么多人看我……看姐姐……姐姐在抖……好难过……”
他的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声音里溢满了恐慌和无助:
“……姐姐……那个车子……撞到我……痛……昏了……醒过来……在你的衣服里……暖的……可是……到了医院……光……太亮了……姐姐……我怕……” 他捂着脸的手掌用力到几乎要掐进自己的肉里,声音尖锐起来,带着近乎崩溃的战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变……骨头……皮肉……好热……好胀……好像……要炸开了……撑破了……要裂开了……!姐姐看我的眼睛……是惊的……我以为我……要死了……变成……别的……东西了……我怕啊!!!”
那一声恐惧到极点的哭吼猛地拔高又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他剧烈的喘息着,如同破旧的风箱,声音虚弱下来,只剩下极轻的、带着无尽卑微和绝望的啜泣,断断续续:
“……我、我不知道……会吓死姐姐吗……我……怕姐姐……怕她们……把我……和姐姐……当怪物……抓走……关起来……” 他松开一点捂着脸的手掌,在黑暗中茫然地望向床上颜缘的方向,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声音轻得像气音,带着一种被遗弃的茫然和彻底的心灰意冷:
“……跑了……钻到角落……垃圾通道……巷子……变回……狼……又变回……人……好多天……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敢……回家……变成……这么……大……怪物……”
“怪物?”颜缘的声音陡然响起,像冰冷的刀刃切开空气里弥漫的绝望哭泣。她坐在黑暗的床沿边缘,居高临下,轮廓被窗外仅存的微光切割得无比清晰。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近乎沸腾后瞬间冷凝的寒冽。
没有丝毫犹豫,她赤着脚,踩上柔软的长绒地毯,两步就逼到顾宴辞蜷缩的身影前。带着未干泪痕的脸庞在昏暗光影中冰冷如霜。她猛地蹲下,手指带着疾风骤雨般的速度和令人发指的精准度——一把揪住了他湿漉漉的、软中带硬的大耳朵!
“唔!”顾宴辞痛得身体一缩,闷哼出声,巨大的身体本能地想要向后躲闪。
颜缘的手指却像铁钳,死死地揪住那片狼耳软骨,冰冷的指甲尖端甚至微微陷进他微卷的毛发里!
她的眼睛在咫尺之遥的地方死死锁住他,那双点漆般的瞳孔在暗影里燃烧着无声的愤怒火焰,声音压得又低又狠,如同淬毒的冰棱:
“怪物?!顾宴辞!你他妈给我睁开你那漂亮的狼眼看清楚!”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带着惩罚性的力道重重戳在他结实光滑的胸膛——人类胸膛的温热肌肤下,“咚咚”作响的心跳透过指尖传来!
“你哪一块骨头?!哪一块皮肉?!哪根漂亮的金眼睫毛?!” 她的指尖狠狠划过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指甲刮出一道细微的红痕,“不是在麦田里撒欢?!不是抱着我的膝盖蹭?!不是在沙发上赖着打滚等着我挠痒痒?!嗯?!”
她戳着他胸骨的动作带上了一种几乎要捅穿他的狠戾,每一个字都带着十年的重量砸过去:
“那点医院灯光?!那点消毒水味道?!还有那点车胎蹭的皮外伤?!就把你宴宴少爷十年来吃过我的、睡过我的、蹭坏我九张沙发、啃烂我五十多双拖鞋、把我当暖炉半夜死命拱的狗胆子——都吓没了?!”
“……”顾宴辞彻底僵死在她身下,那双溢满泪水、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圆大的金褐色眼睛瞪得如同凝固的琥珀,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近在咫尺、因暴怒而轮廓锋利的脸庞和那双燃烧着烈焰的黑瞳。时间仿佛凝固了。耳朵被揪住的刺痛、胸腔被她手指戳得生疼的感觉、脸上被指甲划过的火辣辣的麻……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她那双燃烧着炽盛怒火、却又如同烙铁般滚烫灼人的眼睛里。
颜缘揪着他耳朵的手猛地用力向下一拽!迫使他巨大的头颅更低地垂下,两人鼻尖几乎碰在一起。她眼中的怒火如同实质的刀锋,劈开他所有混乱的绝望和恐惧:
“你听着——”她的声音如同淬炼的钢铁,字字砸进他灵魂深处:
“这十年,我不是在找一条狗!”
“我在找我的家人!一个我把他从小毛团拉扯大、会偷吃我煎蛋、会抢我被子、会在打雷时拱进我怀里发抖、最后却在那个该死的雨天被丢掉了的家!伙!”
“你他妈居然以为我是嫌你变怪物?!顾宴辞,你脑子里那点金贵的智商全被你当狗粮吃了?!嗯?!”
吼完这最后一句,颜缘像是瞬间耗尽了所有燃烧的怒火和支撑身体的力量。她猛地松开揪着他狼耳的手指,甚至带着点嫌弃般地将他庞大的身体狠狠往旁边一推!顾宴辞猝不及防,沉重的身体直接砸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颜缘看也没看他一眼,站起身,赤足踩在长绒毯上毫无声息,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的冰冷死寂。她径直爬回那张巨大的床,用薄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蒙了起来,只留下一团剧烈起伏的轮廓,在黑暗寂静的房间里如同一座沉默爆发的休眠火山。
地毯上,被她推倒后又艰难撑起上半身的顾宴辞,彻底呆滞了。
耳朵上的刺痛还在清晰地叫着,胸膛被她戳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烫,脸上那道细微的红痕也微微抽痛。但这些物理上的感觉全都模糊了,被一种更凶猛、更原始、更野蛮的酸楚狂潮取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用力揉捏,酸涩滚烫的液体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张着嘴,金褐色的眼睛里盈满了滚烫的水光,喉咙哽咽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姐姐吼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惊雷一样在颅骨内炸响!
她不是在找狗……
她找的是……
十年……她以为……他成了孤儿……变成了没有家的……
巨大的、汹涌的、铺天盖地的喜悦混杂着比刚才强烈百倍的愧疚、心痛和悔恨,像狂暴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想爬过去抱住她,却又不敢,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地毯上,巨大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巨大的恸哭。
泪水决堤般涌出,他只能死死地将脸埋进膝盖,手臂紧紧抱着自己,湿透的头发耷拉着盖住了他那张俊美却哭得无法自持的脸。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膝盖和胸前残余的浴巾布料,一片冰冷的湿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