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日光透过厚重的遮光窗帘缝隙,在深灰色墙壁上切割出一小条锐利的亮白色光带。中央空调无声地维持着室内的恒温,空气里漂浮着冷冽的雪松和昨晚残留的一点雨水土腥气的混合味道。
主卧那张巨大的床上,羽绒被下蜷缩的轮廓一动不动。
顾宴辞在地毯上坐了一整夜。浴巾早已松开皱成一团堆在腰间,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结实的上身,微卷的黑发凌乱得像被风暴肆虐过的灌木丛,眼眶红得发肿,眼底弥漫着浓郁的疲惫和血丝。他小心翼翼地、像对待某种易碎的稀世珍宝一样,将那床原本属于自己的鹅绒薄被叠得方方正正,轻轻放在床尾的软垫凳上。又蹑手蹑脚地将自己那条湿透后又捂干了点、带着点奇怪味道的浴巾,团起来抱在怀里。
赤着脚,踩在暖烘烘的地板上。他无声地绕过深色的原木大床,绕过床边散落的那本被颜缘情绪失控时扫到地上的厚重精装画册(是昨晚争执时从枕边滑落的?),一步一步挪向通往客厅的房门。每走一步都屏住呼吸,金褐色的眼睛紧紧地锁着床上那团蒙着头、只有发丝露在外面的轮廓,像个害怕惊醒主人的大型畏罪潜逃犯。
客厅的光线比卧室亮了很多。一夜暴雨后的阳光斜斜射入巨大的落地窗,给浅米色的长绒地毯和原木家具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手工黑胡桃木长餐桌上,空荡荡的。只有靠近颜缘习惯坐的位置那边,放着一个素色的白瓷马克杯。
但顾宴辞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了餐桌上——那本该只放着一个马克杯的巨大桌面中央,此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样东西!
左手边。
一个极其厚重的、带有盛筵集团烫金暗纹的墨蓝色磨砂硬壳文件夹。盖子敞开着,里面露出密密麻麻的金融数据和资产项目条款。在文件夹掀开第一页的最上方,一行极其醒目的加粗黑体标题清晰地写着:《关于“流光碎片”艺术空间(所有者:颜缘)收购及后续资源整合企划书》。旁边附着几份意向协议和极其丰厚的资源注资及品牌联名方案规划。
而在那厚重文件旁边,右手边。
摊放着一叠明显陈旧、边缘都已磨损起毛、纸张泛黄变脆的碎纸片!那些纸片显然被极其用心地、一块一块地从原本张贴的地方撕下带走,有的甚至带着没撕干净的、残留的糊糊块。
顾宴辞的心脏骤然缩紧!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寻狗启事!
纸张年份不一,破损程度各异。但每一张上面都被密密麻麻的透明胶带精心拼贴过,虽然已经老化发黄变脆。启事上的内容惊人地一致!照片全是同一只撒着欢儿的小黑狗,联系方式是同一个号码,重酬的承诺只多不少!而启事发布的区域,竟然从本城各大生活区入口、老旧小区的宣传栏、宠物医院公告墙、公交站牌信息角……甚至包括了周边五六个临近城市,一路延伸到更远的省份。时间跨度……整整十年!
那最上面的一张纸片最大最完整,能清晰地看到发布地点:江城大学老校区(西门)生鲜超市门口布告栏。日期水印:10年前,车祸发生后的第15天!那正是颜缘开始疯狂张贴启事寻找“宴宴”的最密集点!纸张边缘,带着明显的、被无数次雨水浸泡后留下的模糊水痕,又被晒干,反复留下的褶皱。
每一张纸片旁边,都用极小的便利贴标注着细密的黑色钢笔字——显然是顾宴辞的字迹——标注着这张启事被带回来的具体地点和时间:
“师大附中后墙,雨棚下。撕下时遇管理人员,险。2015.4.28”
“青阳宠物医院前台玻璃下内侧。晚九点四十分,翻窗。2016.11.3”
“枫林湾社区公告栏(最底部)。该户已拆迁。2019.8.14”
“邻市‘宠之家’连锁店告示牌(最外侧)。该分店已关闭。2022.6.7”
……日期一直排列到最近一张的标注:“南湖区小公园流浪动物救助宣传角。2025.5.17 凌晨”
顾宴辞僵硬地站在餐桌旁,一动不动。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抠进了怀里的湿浴巾布料里。昨晚被颜缘吼得脑子嗡鸣了一夜的思绪,此刻被这些泛黄变脆的纸片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原来这十年……她的每一份寻找和呼喊……一直都在……而他像个阴暗潮湿角落里的小偷,只能一张一张的、在一个又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把它们偷偷摸摸地撕下带走……藏起来……
就在这时,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卧房走廊传来。脚步声的主人刻意放缓放轻了动作,但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依然清晰。
顾宴辞如同被高压电击中般猛地回头!
颜缘正站在卧房门口。
她还穿着昨晚那身燕麦色高领针织长裙,下摆因为一夜蜷缩褶皱不堪。栗棕色的微卷中短发凌乱地堆在肩头,衬得那张脂粉未施的脸庞更加苍白。那双点漆般的眼睛下泛着浓重的青黑,眼皮因为哭过(或根本未眠?)显得有些浮肿。眼神干涩、冰冷,里面仿佛盛满了昨夜燃烧后的余烬,只剩一片死寂的灰白和厌烦。
她甚至没往餐桌那边扫一眼。
空气凝滞。
颜缘的目光极其淡漠地、甚至带着点无视般的空洞,掠过呆立在餐桌旁、头发乱糟糟、眼眶红肿、身上还裹着可笑浴巾的顾宴辞,仿佛他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摆设。
她赤着脚,踩着温热的木地板,径直走向连接开放式的、被灰色水磨石台面包围的操作区。对那份价值连城的企划书和那叠泛黄刺眼的寻狗启事视若无睹。打开顶柜,取出自己的深灰色磨砂咖啡杯。转身,从双开门冰箱冷藏室里“哐当”一声拖出一大盒全脂牛奶。熟练地旋开密封盖,发出刺耳的声响。将淡白的牛奶汩汩地灌进自己的咖啡杯,动作粗鲁得几乎要溅出来。直到牛奶灌满了大半杯杯壁。
她才拿起旁边的电动咖啡机水壶,面无表情地按下了加热键。刺眼的红灯亮起,水壶里残留的水滴滚在发热底盘上,发出尖锐刺耳的“滋啦——”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拉扯着人的神经。
她把装满了牛奶的咖啡杯往旁边重重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双臂环抱在胸前,斜倚着冰冷的岩板岛台边缘,身体重心落在一边,只留下一个锋利冰冷的侧影给餐桌方向。微微垂着头,几缕卷曲的碎发遮住她眼底深处那片冷漠的荒漠。
咖啡机加热的沉闷“呜呜”声和底盘水滴灼烧的噪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她像一个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的假人。
顾宴辞僵硬地站在餐桌旁,那一声“咚”的闷响如同锤子砸在了他本就紧绷的神经上。他看着她那苍白冷漠、甚至连一丝怒气都懒得再施舍给他的侧影。
空气里漂浮着冰冷的、带着点昨夜雨水潮气的沉默,只有咖啡机加热时低沉的嗡鸣在持续。
“叮咚——”
清晰而突兀的门铃声骤然撕裂了室内的寂静。
颜缘靠着岛台的身体连一丝肌肉的牵动都没有,只有环在胸前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紧了些。她依旧垂着眼,浓密微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两道固执的阴影,仿佛那门铃来自另一个时空。
顾宴辞如同惊弓之鸟猛地看向玄关方向,又紧张地瞥了一眼毫无反应的颜缘。他甚至忘了自己还赤着上身、仅有一条滑稽浴巾围在腰间的狼狈模样,几乎是凭着本能,迈开发僵的双腿,踉跄着小跑向门厅。
厚重的隔音门被无声拉开一小半。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醒目黄蓝相间制服的快递小哥,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几乎有半个人高的软绵绵的物体,用印着卡通骨头的浅黄色礼品纸精心包裹着,顶上还系了个巨大的金色缎带蝴蝶结。
“呃,您好,麻烦签收一下,顾先生订的特……特大件。”快递小哥显然也被门内探出半个身体的高大男人吓了一跳——那湿漉漉凌乱的黑发,红肿的眼睛,还有那身近乎半裸只裹了条皱巴巴浴巾的造型!小哥努力维持职业素养,眼神却控制不住地飘。
顾宴辞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个巨大的、被卡通骨头包装纸裹着的“礼物”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在下一刻脸色微变,眼神飞快地向岛台那个方向瞟了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被当场抓包般的窘迫急切地对快递员说:
“……就放……放门口!对!放门口就好!我自己处理!辛苦!不用签!你走……”他甚至想伸手把门推上。
“啊?”快递小哥抱着那个沉重柔软的巨大包裹,一脸茫然,“可是顾先生特意交代……说一定要交给颜缘女士本人……还说……”小哥似乎回忆了一下下单时的特殊备注,提高了点声音,清晰地对着门内喊出那句话:
“……说替那个‘没用的宴宴’哄姐姐开心!”
“轰!”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顾宴辞脑门上!他那张原本就苍白的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红得发烫的耳朵尖也白了下去。瞳孔因为巨大的尴尬和羞耻瞬间收缩成针!恨不得原地消失!
快递小哥那清亮的、字字清晰的“没用”、“哄姐姐”如同带着扩音效果,精准地穿透玄关与开放厨房的阻隔,一字不落地灌进颜缘的耳朵里。
靠在冰冷岛台上的那道背脊,清晰地绷紧了。
接着——
“叮!”清脆的响声划破室内诡异的气氛。
咖啡机加热结束的提示灯变绿了。
下一秒!
“滋啦——!!!”
滚烫的开水被粗暴地倾倒入那个早已灌满了冷牛奶的硕大深灰色磨砂咖啡杯里!大量乳白色的牛奶液在滚烫开水的冲击下瞬间沸腾翻涌,如同小型的火山爆发!带着滚烫的热气和乳蛋白的焦香,混合着蒸汽,发出惊天动地的“噗——噗噜!滋啦!!”声!满满一大杯滚烫的、混合着剧烈气泡的牛奶白色“岩浆”猛地从杯口喷涌而出!
哗啦!
滚烫的白浊液体裹挟着气泡,如同失控的熔岩瀑布,从杯口喷溅四射开来!瞬间泼满了深灰色的水磨石操作台!淋湿了下面岩板岛台光滑的表面!大量滚烫的液体甚至飞溅到了颜缘环抱在胸前的手臂和针织裙上!奶星点点!
但她根本不管不顾!
颜缘猛地抓过还在往下滴着滚烫白色液体的咖啡杯握把!杯壁烫得惊人!她看也不看身后那个巨大的滑稽包裹和僵死的顾宴辞。沾满了滚烫奶液的手掌甚至微微发红。她仰起头,像是灌下某种极其苦口的烈性药剂——
“咕咚!咕咚!咕咚!”
灌了一大口混杂了滚烫开水、半凝固奶泡和底部未溶解冷牛奶、温度不均、口感诡异、烫得舌头发麻的“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