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头了。”
红墨水的字迹像活的血，在纸页上微微起伏。林野猛地合上日记，指尖却被烫了一下——封皮上“丙戌年”三个字不知何时变得漆黑，墨迹顺着指缝往下流，滴在地板上，瞬间晕成一个螺旋形的污渍。
走廊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这次没有犹豫。林野抓起铜钥匙，翻身从窗户跳了出去。二楼的高度让他落地时踉跄了几步，脚踝磕在老梧桐的树桩上，疼得钻心。他回头看，书房的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可窗帘上却印着个巨大的影子，正用指节一下下叩击玻璃，“笃、笃、笃”，节奏和座钟倒转的秒针完全一致。
院子里的梧桐叶还在往下掉。
不是之前的青黑色，是正常的深绿，却带着刚被揉碎的新鲜折痕。林野踩着落叶往院门跑，脚边突然传来“咔”的轻响，低头一看，是块碎裂的手表玻璃，指针卡在三点十分，而表盘背面的刻字他认得——是祖父退休时单位发的纪念品，葬礼那天明明随骨灰下葬了。
更诡异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脚印在倒退。
每跑一步，身后的落叶上就浮现出一个清晰的脚印，却不是向前延伸，而是朝着书房的方向，像有个看不见的人正踩着他的影子往回走。那些脚印逐渐变得清晰，能看到湿漉漉的泥渍，和门后渗进来的影子一模一样。
“它跟着你呢。”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林野猛地转头，看见三叔蹲在不远处的篱笆边，手里拿着把修枝剪，正眼神发直地盯着他的脚印。三叔的裤脚沾着泥，像是刚从地里回来，可昨天打电话时，三婶明明说他去邻市看孙子了。
“三叔？你怎么在这？”
三叔没回答，只是机械地重复：“老爷子下葬那天，我在坟头看见个洞，螺旋形的，像被钥匙钻出来的。”他举起修枝剪，剪刃上沾着暗红的汁液，“我想把它堵上，可泥土总往回冒，还带着股铁锈味……”
铁锈味。
林野低头看手里的铜钥匙，螺旋纹路里的黑垢不知何时变成了湿润的红泥，正顺着指缝往下滴。他突然想起日记里的话：“它要的不是血。”那它要什么？
“时间。”三叔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和叶堆里祖父的眼睛一模一样，“它要借你的时间回去。丙戌年那天，老爷子欠了它的。”
丙戌年。
林野的脑海里炸开一道闪电。丙戌年是祖父三十岁那年，日记里写着“螺旋锁转第三圈”的那年。他突然想起储藏室里的旧报纸，日期停留在二十年前，可祖父今年明明是七十九岁——二十年前，他五十九岁，离丙戌年隔着三十年。
时间是乱的。
这时，身后的脚印已经追到了脚边。林野感到脚踝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低头一看，是只青灰色的手，指甲缝里嵌着红泥，正顺着他的小腿往上爬。他挥起铜钥匙砸过去，钥匙碰到那只手的瞬间，发出“滋啦”的响声，像烙铁烫在肉上。
手缩了回去，钻进落叶堆里。三叔突然指着他的身后，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林野猛地回头——
书房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身影站在门口，背对着他，正在往屋里走。那背影和遗像上的祖父一模一样，只是走路的姿势很怪，像被人提着后颈的衣领，每一步都拖着脚，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而那串脚印的尽头，是书桌前的椅子。身影坐下了，开始拧桌上的什么东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和三叔描述的、祖父去世前那晚的动静一模一样。
林野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突然明白“别回头”是什么意思——不是不让他回头看，是不让他看见这个场景。
他手里的铜钥匙突然剧烈震动起来，螺旋中心的小孔里冒出淡金色的光。林野感到一股力量逼着他往前走，逼他走进书房，逼他去看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究竟在拧什么。
走到门口时，他听见椅子上的人说话了，声音和叶堆里的祖父一样，黏着水汽：
“你来晚了，野子。”
身影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三十岁左右，眉眼间和祖父年轻时的照片一模一样，只是脖子上缠着一圈粗麻绳，绳结处渗着新鲜的血。而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正在转动的螺旋锁，锁芯里插着的，是另一把铜钥匙——和林野手里的这把，完美对称。
“它要两把钥匙才能转完第三圈。”年轻的祖父抬起头，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旋转的黑漩涡，“现在，你把另一把给它吧。”
林野低头看自己的手。铜钥匙的螺旋纹路正在反向转动，像要从他手里挣脱。而那些淡金色的光流顺着手臂往上爬，在他的瞳孔里映出无数个旋转的漩涡，每个漩涡里都有一个场景——
祖父三十岁那年在书房拧锁的背影。
祖父五十九岁那年藏日记的手。
祖父七十九岁那年躺在床上，手指在被子上画螺旋的样子。
还有他自己，撬开储藏室门时，螺丝刀转动的第三圈。
原来从一开始，转动螺旋的就不是钥匙。
是时间本身。
林野感到指尖的伤口又开始流血，血珠滴在钥匙上，被螺旋纹路吸进去，与年轻祖父手里那把钥匙上的血融在了一起。两把钥匙同时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开始相向旋转，像要拧成一个完整的麻花。
“咔。”
第三圈转完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年轻的祖父和他手里的钥匙一起融化在光里，三叔不见了，落叶停止了掉落，倒转的脚印慢慢淡去。林野站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手里的铜钥匙变得冰凉，螺旋纹路里的黑垢重新积满，再也抠不掉。
墙上的挂钟在正常走动，指针指向下午三点十一分。
他走到书桌前，拉开那个从不带锁的抽屉。里面不再是空的，放着一本新的日记，封皮上写着“戊戌年”——今年。
林野翻开第一页，上面只有一行字，是他自己的笔迹：
“第三十七天，我把时间还回去了。”
窗台上的吊兰抖了抖，新长出的嫩芽上，沾着一滴透明的水珠，像谁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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