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的裂痕

林野盯着日记本上“戊戌年”三个字，指腹抚过纸面时，摸到一道细微的折痕，像被人反复攥过。窗外的梧桐叶不知何时又开始掉，这次是枯黄的，带着秋日特有的脆响，一片接一片砸在窗玻璃上，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擦。

他忽然想起储藏室的旧报纸。

转身冲出书房时，脚踝的隐痛还在，像那个青灰色的手印没被彻底烫掉。储藏室的门锁是新换的，但锁芯里还卡着半片生锈的螺丝刀——那是他撬开旧锁时崩断的。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樟脑和霉味的风涌出来，卷着几张报纸边角扫过他的脚踝。

报纸堆最顶上的那张，日期清晰地印着“戊戌年秋分”。

林野的呼吸顿了顿。秋分是三天前，可这报纸的纸质发脆，边缘泛黄，像在潮湿的角落里蜷了十年。他蹲下身翻找，发现所有报纸的日期都停留在三天前，却每张都带着不同程度的磨损：有的缺了角，有的被虫蛀出小孔，最底下那张甚至沾着半片干枯的梧桐叶——和此刻窗外飘落的一模一样。

“时间还回去了，但裂痕没补好。”

身后传来声音时，林野的手正捏着那张沾着枯叶的报纸。他猛地回头，看见三婶站在储藏室门口，手里端着个青瓷碗，碗里飘着淡淡的药味。她的脸色比昨天电话里听起来更憔悴，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眼神却异常亮，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报纸。

“三婶？你怎么来了？三叔呢？”林野站起身，注意到她裤脚沾着的泥渍，和昨天三叔身上的红泥不同，是灰黑色的，带着股土腥气。

三婶没回答，只是把碗往他面前递了递：“刚煎的安神汤，你这几天没睡好。”碗沿碰到林野手指的瞬间，他瞥见碗底沉着个东西，像枚生锈的钥匙头。

“三叔昨天在院子里……”

“他没去过院子。”三婶的声音突然变尖，瓷碗在她手里轻轻抖着，“他去邻市看孙子了，昨天下午就走了，我亲自送他去的车站。”

林野愣住了。昨天三叔蹲在篱笆边的样子还在眼前，修枝剪上的暗红汁液、眼神里的血丝，分明不是幻觉。他张了张嘴，想把那些细节说出来，却看见三婶的目光落在他脚踝上，突然打了个寒颤。

“你的脚……”她指着他的裤管，声音发颤，“怎么沾着坟土？”

林野低头看去，脚踝处的裤脚确实沾着几块灰黑的泥，和三婶裤脚上的一样。他明明没去过墓地。

“老爷子坟头塌了个洞。”三婶突然放下碗，手抓住他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今天早上邻村的人来报信，说坟包上裂了道缝，像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撑开的，边缘还沾着红泥……”

红泥。林野立刻想起铜钥匙上的湿润痕迹，想起那个青灰色手掌里的红泥。他猛地抽回手，转身就往门外跑，三婶在身后喊着什么，声音被梧桐叶的簌簌声盖了过去。

墓地在村西的坡上，离老宅不过两里路。林野跑过田埂时，发现路边的野草在倒着长——新抽的嫩芽往泥土里缩，枯黄的草茎反而舒展着变绿。他甚至看见一只刚被碾死的蚂蚱，翅膀慢慢收拢，肢体一点点复原，最后蹦跳着钻进草丛，消失在昨天的方向。

祖父的坟包果然塌了一块。

裂开的洞口呈不规则的螺旋形，边缘的新土湿漉漉的，混着暗红的泥块，和三叔说的一模一样。林野蹲下身，鼻尖几乎碰到洞口，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涌进鼻腔——和铜钥匙螺旋纹路里的味道，分毫不差。

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那把铜钥匙。阳光下，钥匙的螺旋纹路泛着冷光，中心的小孔里，淡金色的光像呼吸般微微起伏。

就在这时，洞口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锁芯转动的声音。

林野的心脏猛地收紧。他想起年轻祖父手里的那把对称钥匙，想起“第三圈转完了”的瞬间。难道时间并没有真正归位？

他试探着把铜钥匙往洞口里伸了伸。钥匙刚碰到洞口边缘的红泥，整个坟包突然轻轻震动起来，洞口里涌出一股寒气，带着潮湿的水汽，像有人在里面呵出的气。

“野子。”

声音从洞口里飘出来，黏糊糊的，和年轻祖父转身时的语调一模一样。林野的手指僵住了，钥匙在掌心剧烈地跳动，像是要挣脱着钻进洞里。

“裂痕要自己补。”那声音继续说，“借出去的时间，得用新的东西填……”

林野猛地抽出钥匙，后退几步。他看见洞口的螺旋形正在慢慢扩大，边缘的红泥顺着土坡往下流，在草地上画出蜿蜒的痕迹，像一条正在爬行的蚯蚓。而那些痕迹延伸的方向，正是老宅的方向。

他突然明白了日记第一页那句话的意思——“第三十七天，我把时间还回去了”。

不是结束，是开始。

转身往回跑时，林野听见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有人正在从坟里爬出来。他不敢回头，只是攥紧手里的铜钥匙，感觉那股淡金色的光顺着手臂往上爬，在他的太阳穴附近形成一个微弱的漩涡。

老宅的院门虚掩着。

推开时，他听见书房里传来翻页的声音。脚步放轻走过去，看见书桌前的椅子上坐着个人，背对着他，正在翻那本“戊戌年”的日记。

那背影是他自己的。

林野的血液几乎凝固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指翻过一页，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行新的字迹。他慢慢走近，越过“自己”的肩膀看去——

纸上写着：“第四十天，裂痕里长出了新的螺旋。”

而“自己”握着笔的手背上，赫然印着一个青灰色的手印，指甲缝里嵌着红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