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宴后的清晨，老宅的雕花木窗透进细碎的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映出苏曼卿裙摆的影子。
她穿着月白色的软缎旗袍，领口绣着暗兰草纹，正亲自给茶盏里续水，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尘埃。
“安安，醒了？”听见楼梯响动，苏曼卿回过头，鬓角的珍珠簪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厨房炖了燕窝粥，配了些苏式小点，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马依岚揉着眼睛走下来，身上还穿着自己带来的纯棉T恤和牛仔裤，和这满室的精致格格不入。她瞥了眼桌上的青瓷碗，里面的燕窝晶莹剔透，旁边的小碟子里摆着切成花瓣状的蜜饯，小巧得像艺术品。
“妈，我还是想吃玉米粥。”她摸着肚子笑，“昨天宴席上的菜太精致，没吃饱。”
苏曼卿的手僵在茶盏旁，脸上的温和淡了些。
她这辈子都活得像株精心培育的兰草，说话要轻声，吃饭要小口，连走路都得提着裙摆，从未想过亲生女儿会直白到如此“粗粝”。
“安安，女孩子家……”
“曼卿，”林砚秋从书房出来，他穿着长衫，手里拿着把折扇，扇面上是他亲笔题的“守拙”二字，“孩子刚回来，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拘礼。”他转向马依岚，眼底带着温和的笑意，“厨房还有张婶昨晚送来的玉米，我让佣人给你煮两根？”
马依岚眼睛一亮：“谢谢爸！”
苏曼卿看着丈夫对“玉米”这种粗粮如此纵容，又看了看马依岚毫不客气的样子，指尖微微蜷起。
当年林薇薇刚到林家时，三岁就会用小银勺小口喝粥，五岁就能熟读《女诫》，她总夸这孩子“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却没料到，这“样子”原是刻意练出来的枷锁。
早餐时，苏曼卿状似无意地提起：“安安，下周是你外婆的忌辰，按规矩要去祠堂祭拜，我让人给你做了身素色旗袍，也是兰草纹的，得体些。”
“祭拜可以，旗袍就算了吧。”马依岚啃着玉米，玉米粒掉在桌布上，她随手捡起来扔进嘴里，“穿那玩意儿跪不舒坦，我穿牛仔裤去，利索。”
苏曼卿的脸白了一瞬，捏着帕子的手在发抖：“祠堂是庄重的地方，怎么能穿那样的衣服？传出去要被苏州的亲戚笑话的！”
“笑话就笑话呗。”马依岚不以为然，“外婆要是泉下有知，估计更在意我是不是真心祭拜，不在乎穿啥。”她顿了顿，看着苏曼卿泛红的眼眶，放软了语气，“要不这样，我穿您做的旗袍，但里面套秋裤？不然膝盖该着凉了。”
林砚秋“噗嗤”笑出声，折扇敲了敲掌心：“我看行。曼卿，就依安安的，老规矩也得变通不是？”
苏曼卿没说话，眼圈却悄悄红了。
她想起林薇薇每次去祠堂，都提前半小时梳妆，旗袍的盘扣要扣得一丝不苟，祭拜时的动作标准得像演戏，那时她只觉得“得体”，此刻对比马依岚的坦荡，才品出几分虚假的寒意。
上午，沈听寒拎着个竹篮来，里面是王大姐种的小青菜和新摘的橘子。
他刚走进客厅，就看见苏曼卿正教马依岚插花——青瓷瓶里的兰花被摆得笔直，苏曼卿的手指捏着花枝，一遍遍调整角度。
“安安，兰花要‘疏影横斜’，不能太密，也不能太直，得有几分风骨。”
马依岚手笨，要么把花枝折了，要么插得像捆柴火，最后索性把剩下的花全塞进瓶里：“这样多热闹，像村口的野花丛，多好看。”
苏曼卿看着那束“毫无章法”的兰花，气得说不出话。
沈听寒赶紧把竹篮递过去：“林伯母，这是王大姐种的青菜，说让安安给您露一手，她炒青菜特别香。”
马依岚眼睛一亮，拉着沈听寒就往厨房跑：“我教你炒青菜，要大火快炒，放蒜末，最后淋点香油……”
苏曼卿站在原地，看着两人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马依岚的笑声混着锅铲碰撞的声音传出来，竟让这沉寂的老宅有了烟火气。
林砚秋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橘子：“尝尝？安安说这是听寒从村里果园摘的，酸中带甜。”
苏曼卿剥开橘子，酸汁溅在指尖，她却没像往常那样掏帕子，反而看着厨房的方向轻声问：“你说……我是不是太执着于那些规矩了？”
“曼卿，”林砚秋叹了口气，“我们丢了安安二十年，欠她的不是‘规矩’，是让她活得自在的底气。你看她插的花，乱是乱了点，但有生气，像她这个人，带着股野劲儿，却比温室里的花草坚韧。”
傍晚，苏曼卿路过厨房，看见马依岚正给沈听寒贴创可贴——他中午切菜时不小心划了手。
马依岚边骂他“笨手笨脚”，边用嘴吹了吹伤口，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沈听寒低着头，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那一刻，苏曼卿突然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也曾在花园里给摔伤的林砚秋包扎，那时她也不懂什么“大家闺秀”的仪态，只想着他疼不疼。
晚饭时，桌上多了盘炒青菜，油亮翠绿，显然是马依岚的手笔。苏曼卿犹豫了一下，夹了一筷子，脆生生的，带着烟火气，竟比精致的燕窝粥更暖胃。
“安安，”她放下筷子，声音比往常柔和，“明天……陪我去趟苏州绣坊吧？想给你做件新旗袍，料子你自己挑。”
马依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行啊，但我要在兰草纹旁边绣只向日葵，行吗？”
苏曼卿看着女儿眼里的光，像看到了野地里迎着太阳的花，她点了点头，嘴角竟也泛起一丝笑意：“……随你。”
沈听寒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悄悄拿出手机，拍下桌上那盘炒青菜。
照片里，青瓷盘里的青菜旁，摆着苏曼卿没动几口的燕窝粥，新旧碰撞，却意外地和谐。
他给照片起名：兰草与野风的和解。
心里补了句：慢慢来，总会磨合出最舒服的样子。
夜里，马依岚躺在老宅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觉得这雕花木窗也没那么闷了。手机震了震，是沈听寒发来的消息：“林伯母刚才让佣人给你炖了玉米粥，放你房门口了。”
她打开门，果然看见保温桶，旁边还放着个小碟子，里面是苏曼卿亲手做的桂花糕，虽然形状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笨拙的暖意。
马依岚笑了，咬了口桂花糕，甜丝丝的。
她知道，苏曼卿的兰草世界，和她的野风天地，终究会在亲情里，找到共存的土壤。
而她，马依岚，不必变成任何人期待的样子，做自己，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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