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绣坊的木门带着沉香，推开时吱呀作响。阳光穿过天井里的紫藤，在青砖地上织出斑驳的网，空气中飘着丝线的草木气。
苏曼卿熟门熟路地走向里间，马依岚跟在后面，看着墙上挂着的绣品——有游鱼在碧波里摆尾，有牡丹在晨露里半开，针脚细得像春蚕吐出的丝。
“陈师傅，许久不见。”苏曼卿对着正在绷架前忙碌的老妇人笑了笑。
陈师傅抬起头，银丝眼镜滑到鼻尖：“林太太稀客，这位是？”
“这是小女，安安。”苏曼卿的手轻轻搭在马依岚肩上，指尖微顿，终究是没像小时候对林薇薇那样，把她的肩膀捏得笔挺，“想给她做件旗袍，料子和花样让她自己挑。”
马依岚的目光跳过那些素雅的锦缎，落在角落里一卷明黄色的料子上，缎面上织着细碎的太阳花暗纹，像把碎金子撒在了布上。
“我要这个。”她指着那卷布。
苏曼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安安，明黄太跳脱，不如试试这匹月白……”
“就这个。”马依岚拿起布料往身上比了比，阳光透过料子照在她皮肤上，暖融融的，“兰草纹绣在衣襟上，向日葵绣在袖口，行不？”
陈师傅在一旁笑了：“林太太，现在的姑娘都爱新鲜。去年有位小姐，还在旗袍后摆绣了只机器猫呢。”
苏曼卿看着女儿眼里的光，像那天在厨房看见的灶火，跳得热烈。她想起自己十六岁时，偷偷在衬裙里绣过一朵玫瑰，被母亲发现后，那裙子连夜就被拆了线。
“依你。”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量尺寸时，马依岚被软尺勒得直缩脖子：“阿姨，松点呗，太紧了喘不上气。”
陈师傅笑着松了松：“姑娘家骨架子敞亮，是福相。”
苏曼卿坐在旁边的梨花木椅上，看着女儿的肩膀宽而直，不像自己常年含胸的样子，倒像林砚秋年轻时练拳的架势。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护士把襁褓里的婴儿抱给她看，那小丫头攥着拳头，胳膊蹬得笔直，哪有半分娇弱的模样。
“对了，”马依岚突然从包里掏出把折叠剪刀，锃亮的刀刃在阳光下闪了闪，“能不能在旗袍侧面开个叉？不用太高，到膝盖就行，方便走路。”
苏曼卿刚端起茶杯的手顿住了：“旗袍开叉是为了雅致，哪有到膝盖的？”
“方便啊。”马依岚比划着，“上次穿您给的旗袍，上台阶差点绊倒，开个叉利索。”
陈师傅在一旁打圆场：“林太太，现在穿旗袍骑自行车的都有，开高点也无妨。我给您加道暗扣，想收想放都方便。”
苏曼卿看着女儿手里的剪刀——那是把普通的不锈钢剪刀，边缘还有点磕碰的痕迹，不像她梳妆台上那把银剪子，连剪丝线都要轻拿轻放。她沉默片刻，终是点了头。
选丝线时，马依岚捏着根亮橙色的线在明黄缎面上比：“这个颜色够亮，像村口那片向日葵地。”
苏曼卿伸手拿起一根浅碧色的线：“兰草用这个，配你的肤色。”
两根线在阳光下交叠，明黄与浅碧，像田野遇上了溪涧。
马依岚突然笑了：“妈，您小时候是不是也偷偷改过衣服？”
苏曼卿的脸微微发烫，想起被拆了玫瑰的衬裙，低声道：“胡说。”
“我猜您肯定改过。”马依岚凑过去，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鬓角，“您刚才看那机器猫绣品时，眼睛亮了一下。”
苏曼卿被她说得笑起来，抬手拍了下她的胳膊，珍珠簪子轻轻晃着：“没大没小。”
走出绣坊时，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马依岚手里拎着陈师傅送的丝线小样，苏曼卿的手里则多了个油纸包——里面是马依岚刚才路过糖画摊，非要买的孙悟空。
“妈，您尝口？”马依岚举着糖画递到她嘴边。
苏曼卿看着那沾着金粉的糖猴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咬了一小口。甜意顺着舌尖漫开，带着点孩子气的黏腻。
“小时候林薇薇从不吃这个，说粘牙。”她轻声说。
“那是她没福气。”马依岚舔了口糖画，“您看，这孙悟空多精神。”
苏曼卿看着女儿被糖霜沾亮的嘴角，突然觉得，那些被规矩框住的岁月里，好像确实少了点这样的甜。
晚风穿过巷弄，吹起马依岚的发梢，也吹动了苏曼卿旗袍的下摆。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挨得很近，像两株终于找到同一片土壤的植物，一株带着兰草的温润，一株带着野风的蓬勃，正慢慢往一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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