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祠堂的前一晚,马依岚对着铜镜比划新旗袍。
明黄缎面在灯光下泛着暖光,衣襟上的兰草用浅碧色丝线绣得舒展,袖口的向日葵却被她勒令绣得张扬——每片花瓣都翘着尖,像随时要顺着袖口滚出来。
“真要穿秋裤?”苏曼卿端着杯菊花茶走进来,看见马依岚正往旗袍里套深灰色棉秋裤,裤脚堆在绣着向日葵的袖口下,显得有些滑稽。
“不然跪久了膝盖疼。”马依岚拽了拽秋裤,“您看,这秋裤是紧身的,外面看不出来。”
苏曼卿放下茶杯,伸手替她理了理旗袍领口。指尖触到女儿脖颈处温热的皮肤,想起林薇薇每次穿旗袍,总要在领口塞块衬布,生怕汗渍染了料子。
“祠堂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说话轻些。”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叮嘱,声音却比上次温和了许多。
“知道啦。”马依岚转身抱住她,旗袍的盘扣硌在苏曼卿背上,“妈,您别紧张,就当陪外婆说说话。”
苏曼卿的手僵了僵,慢慢环住女儿的腰。这具身体比她想象中结实,带着乡下晒出来的暖热,不像林薇薇总是微凉的指尖。
第二天清晨,林砚秋带着两人往祠堂去。老宅的祠堂藏在巷子深处,青瓦白墙爬满爬山虎,推开厚重的木门时,能闻到陈年的香灰味。
供桌上的牌位整整齐齐码着,最前排是马依岚外婆的照片——黑白照片里的女人穿着旗袍,眉眼间竟有几分马依岚的坦荡。
“跪下磕三个头。”苏曼卿轻声说,自己先屈膝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
马依岚学着她的样子跪下,膝盖落在蒲团上时,秋裤果然起了作用,不硬不凉。她对着照片里的外婆笑了笑,磕了三个实实在在的响头,额头撞得蒲团嗡嗡响。
“外婆,我是安安。”她对着牌位说话,声音不大却清晰,“以前不知道您,以后每年都来看您。我妈总担心我不懂规矩,其实我觉得您挺好的,看照片就像个疼孩子的长辈。”
苏曼卿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想说“对祖宗不能这样说话”,却被林砚秋用眼神制止了。
马依岚还在说:“我给您带了点橘子,是听寒家果园摘的,甜得很。知道您爱干净,没往供桌上放,等会儿放您坟头去。”
她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个橘子,金灿灿的,在肃穆的祠堂里格外显眼。苏曼卿看着那橘子,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怀着安安时,总馋巷口的橘子,林砚秋每天偷偷揣一个回来,怕被母亲看见说“没规矩”。
“安安说得对。”林砚秋突然开口,声音在祠堂里荡开,“妈生前最疼孩子,见了安安这样直爽的性子,只会高兴。”
马依岚听见这话,眼睛亮了,又从口袋里摸出颗奶糖,剥开糖纸放在牌位前:“这个给您尝尝,草莓味的,比您那会儿吃的麦芽糖甜。”
苏曼卿看着那颗花花绿绿的糖纸,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偷偷把糖纸夹在母亲的线装书里,被发现后挨了顿骂,说“玷污圣贤书”。
可后来整理母亲遗物时,那几张糖纸还平平整整地夹在《女诫》里。
祭拜完往外走时,马依岚的旗袍下摆沾了点灰。苏曼卿下意识想掏帕子给她擦,却看见女儿自己蹲下去,用手指蹭了蹭,拍掉灰就站起来,动作麻利得很。
“刚才在里面,您怎么没说我?”马依岚凑到她身边,脚步轻快。
“你说得对。”苏曼卿看着她袖口的向日葵在风里晃,像真的迎着太阳,“祖宗要的是真心,不是规矩。”
巷口的风穿堂而过,吹起马依岚旗袍的开叉,露出里面秋裤的边角。苏曼卿看着那点不搭调的灰色,没像往常那样觉得碍眼,反而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为了方便爬树,把旗袍下摆偷偷剪短过。
“对了妈,”马依岚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巷口的老槐树,“那树上有个鸟窝,我小时候总爬上去掏鸟蛋,被王大姐追着打。”
苏曼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老槐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她突然笑了,抬手替女儿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下次让听寒陪你来看,别自己爬,危险。”
马依岚愣了一下,随即笑得露出牙齿:“欸!”
祠堂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将陈年的规矩和肃穆都关在了里面。
风穿过巷弄,吹得旗袍开叉轻轻晃动,兰草纹与向日葵在布料上相依相偎,像两个终于和解的灵魂,在阳光里慢慢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