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草的变化,君白上神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像往常一样处理四海事务,像往常一样听仙侍汇报潮汐变化,只是每日清晨检查灵池时,目光总会多在那株琉璃色的草上停留片刻。
那片新抽的叶子像个调皮的幻影,赤色影子时隐时现有时阳光正好,叶片上的影子清晰得能看出鱼身的弧度和尾鳍的纹路。
有时灵池起了微澜,影子便淡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一片朦胧的赤,像被水晕开的朱砂。
他没有点破,也没有深究。万年来习惯了独断独行的上神,第一次有了“藏心事”的自觉。
日子依旧平静,灵池里的小鱼却在悄然间发生着变化。它似乎长得更快了,不过几十日的光景,竟比刚来时足足长了近一倍,从巴掌长短长成了半臂长短,身形也愈发匀称,像一弯饱满的月牙。
金红色的鳞片愈发鲜亮,阳光透过鳞片时,能在池壁上投下细碎的虹彩,连游动时带起的水波都泛着淡淡的金光,像撒了一把会发光的金粉。
更让君白上神觉得有趣的是,它似乎学会了讨好。
他坐在白玉座上翻看古籍时,它会衔来一片落在池边的珊瑚叶,那叶子是南海特有的火焰叶。
红得像燃着的火,它会小心翼翼地用嘴叼着,游到结界边缘,再用尾鳍把叶子推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后歪着头看他,像是在邀功。
他打坐入定,屏气凝神时,它便会安静地浮在水面,连尾鳍都懒得动一下,只有鳃盖平稳地开合,仿佛怕惊扰了他的清修。
甚至有一次,守殿的仙侍端着灵茶进来,脚下不慎一滑,玉盏脱手而出,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灵池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是小鱼用尾鳍用力拍打水面,溅起的水珠恰好落在仙侍手背上。
仙侍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稳住身形,才保住了那盏珍贵的千年玉盏。
“你倒是机灵。”君白上神看着水里那条正得意摆尾的小鱼,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第一次对它说了除命令外的话。
小鱼像是听懂了,兴奋地在水里转了好几个圈,尾鳍拍起的水花甚至溅到了他的月白仙袍上,留下几点晶莹的水渍。
换作往常,若是谁弄脏了他的衣袍,哪怕是龙王亲至,他也会皱起眉头。可此刻,他只是低头看了看那几点水渍,然后伸出手,指尖轻轻点了点水面。
小鱼立刻像得到了指令,嗖地游了过来,用光滑的头顶着他的指尖,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像只被顺毛的小猫。
那声音很轻,带着灵鱼特有的水汽,却像羽毛般搔刮着心尖,让君白上神觉得,万年来从未有过的柔软,正从心底一点点漫出来。
这日午后,君白上神正在查看南海的潮汐记录。
那是一本用鲛绡制成的册子,上面记载着近千年南海的潮汐变化,墨迹是用墨鱼的汁液混合灵力写成,遇水不化,历久弥新。
他看得专注,指尖沿着册页上的曲线滑动,那是上个月台风过境时的潮汐轨迹,比往年同期高出了三尺,需得提醒南海水族提前加固巢穴。
就在这时,灵池里突然传来一阵异动。
不是往常的“哗啦”水声,而是带着一丝慌乱的扑腾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挣扎。君白上神猛地抬头。只见小鱼不知何时游到了灵池中央。
那里的水比池边深了数丈,是灵脉汇聚的核心,灵力浓郁得几乎要凝成实质。此刻,小鱼正被困在一片无形的光壁里。
焦急地摆着尾鳍,却怎么也游不出来,金红色的身体在光壁里撞来撞去,鳞片都蹭掉了几片,看得人心头发紧。
君白上神起身走过去,才发现那光壁是灵池深处的一道天然结界。这结界是万年前他亲手布下的,为的是防止灵池核心的灵力外泄,寻常水族别说靠近。
光是闻到灵力的气息就会退避三舍,没想到这小鱼竟能闯到这里,还触发了结界的防御机制。
君白上神“傻东西。”
他低声骂了一句,语气里却没有责备,只有不易察觉的心疼。
指尖微动,一道柔和的仙力拂过,那道无形的光壁便像冰雪般消融了。
小鱼立刻从结界里游了出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凑过来蹭他的指尖,而是停在不远处,对着他轻轻摆了摆尾鳍,像是在道谢。
然后,它转身游向池边的忘忧草,用身体亲昵地蹭了蹭草叶,尾巴还得意地晃了晃,像是在跟忘忧草分享自己的冒险经历。
就在这时,忘忧草的叶片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平日里那种淡淡的光泽,而是一种耀眼的、近乎灼热的莹白,连带着那片新叶上的赤色影子都变得异常清晰。
不仅能看到鱼身上的鳞片纹路,甚至能看清它眉心那一点极淡的赤痣,那是它长到半臂长时才出现的。
更奇异的是,影子旁边竟慢慢浮现出一片血色的海水。
那红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血,从叶片边缘一点点蔓延开来,将赤色的鱼影牢牢笼罩其中,画面触目惊心,像极了他在东海边界见到的那片被魔气污染的海水。
君白上神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琉璃色的眸子里褪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一片冰寒。
血色海水,赤色鱼影,这景象,与他在东海见到的,何其相似。
忘忧草映出的劫数,果然与这条小鱼有关。
他看着水里的小鱼,它还在和忘忧草玩耍,用尾鳍拨弄着草叶,浑然不知自己的影子正被血色笼罩,更不知道自己可能是那个会给守护神带来劫难的劫源。
它的世界很简单,有干净的水,温暖的阳光,还有一个会给它仙力的君,便足够了。
杀了它,一个冰冷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
只要指尖凝聚一丝仙力,就能轻易震碎它的魂魄,永绝后患。忘忧草映出的劫数或许就会随之消散,他依旧是那个镇守四海,无牵无挂的君白上神,万年来的孤寂虽在,却也安稳。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尖锐地扎在心口。
可下一秒,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在东海边界,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头顶他靴角的样子。
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对生的渴望;在灵池里,它叼来珊瑚叶时的认真,被夸奖后兴奋转圈的雀跃。
此刻,它无忧无虑地蹭着忘忧草,尾巴晃得像朵盛开的花。
万年来,他守着四海,护着苍生,见过无数生灵在他面前生灭,从未对谁动过恻隐之心。
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是万年寒玉,坚不可摧,可这条小鱼,却像一缕阳光,悄无声息地照进了冰窖,融化了那层厚厚的冰壳。
如今动了这一次恻隐,难道就要亲手斩断?
君白上神看着忘忧草上那片刺目的血色影像,又看了看灵池里懵懂无知的小鱼,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闷闷地疼。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灵池的水都恢复了平静,久到忘忧草的光芒渐渐褪去,血色影像也重新变得模糊。
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
君白上神罢了
君白上神是缘是劫,万年来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龙族叛乱他能镇压,魔族叩关他能击退,区区一个尚未显现的劫数,又有何惧?
他转身回到白玉座上,拿起那本南海的潮汐记录,指尖落在册页上,却久久没有翻动。目光看似落在那些潮汐曲线上,余光却始终锁着灵池里的那抹赤色。
灵池里,小鱼终于玩够了,摇着尾巴游回池边,停在结界最靠近他的地方。它没有像往常一样拍水,只是静静地浮着,琥珀色的眼睛望着白玉座上的他,像在守护一件最珍贵的宝物。
沧海的风从殿外吹来,拂过他的仙袍,也拂过灵池的水面,带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那风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君白上神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这条小鱼的羁绊,早已不是一句恻隐之心能解释的了。至于未来是缘是劫,或许,亲自走一遭,才会知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