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窈学东西慢,慢得像灵池里啃食水草的小银鱼,总要一点一点啄,一点一点嚼,才能把那些陌生的字词、新奇的道理,慢慢咽进心里。
君白上神教她唤自己“上神”时,她便瞪着琥珀色的眼睛,努力地模仿他的口型。舌尖在口腔里打了好几个转,嘴唇撅起又放平,最后吐出来的,竟是带着奶气的,那声音脆生生的,像咬碎了冰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天然的亲昵。
昭窈“神君”
起初,君白上神还会耐心纠正: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小舌头,“舌尖再放平些。”
君白上神“是上神,不是神君。”
昭窈便会眨巴着眼睛,再试一次,结果依旧是“神君”。她似乎对这个称呼格外执着,仿佛觉得“君”字后面跟着“神”,才更配得上眼前这个总对她温柔笑的人。
后来,君白上神也就由着她去了。
听着她迈着蹒跚的步子,从偏殿跑到前殿,举着他遗落的玉符喊“神君,找”;听着她趴在灵池边,指着水里的银鱼叫
昭窈“神君,看鱼。”
听着她夜里从梦中惊醒,带着哭腔呢喃那声“神君”里藏着的依赖与信任,比任何精准的称呼都更让他心动。
昭窈“神君,怕。”
他甚至觉得,这误打误撞的称呼,倒像是他们之间独有的暗号,温柔得让人心头发软。
“神君,看!”这日清晨,天光刚透过神殿的琉璃顶,洒下一片碎金般的光。昭窈就举着一支白玉簪,从偏殿跑了过来。
那簪子是君白上神晨起时取下的,随手放在了妆奁的青玉托盘上,不过转瞬间,就被这双善于寻宝的眼睛发现,成了她新的玩物。
簪头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悠,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间,像落了几颗星星。
她穿着一身赤色的短袄,是君白上神特意让人按她的尺寸做的,领口绣着小小的珊瑚纹,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跑起来时,衣摆像展翅的蝶翼,灵动得很。
跑到君白上神面前,她停下脚步,踮起脚尖,想把玉簪往自己发间插。可小手还不太灵活,簪尖歪歪扭扭地戳到了头皮,疼得她“呀”了一声,小小的眉头瞬间蹙起。
却没哭。她只是委屈地看向君白上神,把玉簪小心翼翼地递过来,声音里带着点鼻音:
昭窈“歪了。”
君白上神接过玉簪,指尖不经意间拂过她柔软的发丝。她的头发已长到腰际,化形时残留的湿漉漉的水汽早就散去,变得乌黑顺滑,像一匹上好的墨色绸缎。
唯有发尾那点淡淡的金红,还留着赤鳞族的印记,像落在绸缎上的一抹霞光,格外醒目。
他低下头,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然后轻轻将玉簪插入她的发髻。动作慢得像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指尖避开她柔软的头皮,只在发丝间穿梭,最后将簪尾稳稳地固定在发间。
君白上神“这样就不疼了。”
他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昭窈伸出小手,轻轻摸摸发间的玉簪,冰凉的玉石贴着头皮,却不觉得冷。她对着案头的青铜镜照了照,镜中的小脸上,眉心的赤鳞印与簪头的珍珠相映成趣,好看得紧。
她立刻笑得眉眼弯弯,眼睛亮得像藏了整个灵池的星光:
昭窈“神君,好看。”
君白上神“嗯,好看。”
君白上神附和着,心底的柔软像被春水浸过,涨得满满的。
她似乎格外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君白上神腰间的羊脂玉佩,被她解下来系在自己的手腕上,晃悠着跑来跑去;案头镇纸用的水晶,被她当成了玩具,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照得偏殿的墙壁像落了彩虹;甚至灵池里那些会发光的螺壳,都被她一个个捞上来,堆在自己常坐的绒垫旁,像只守护宝藏的小龙,谁也碰不得。
有次君白上神处理四海文书,急着用那支刻着沧海二字的玉笔,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在案头翻了半天,最后竟在昭窈的绒垫下摸到了。
笔杆上缠着几缕她的发丝,还沾了点淡淡的奶香,显然是被她当成了新的玩物,抱着睡了半宿。
君白上神拿着那支玉笔,看着绒垫上睡得正香的小人儿,无奈地笑了。他小心翼翼地抽出笔杆,却还是惊动了她。昭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他手里的玉笔,立刻伸出小手想抢回去,嘴里还嘟囔着:
昭窈“我的笔,笔。”
君白上神耐心地跟她解释。
君白上神“这是用来写字的,不是玩的。”
她却听不懂,只是固执地伸着手,直到他承诺“写完字就还给你玩一会儿。”,才又乖乖地缩回手,抱着身边的珍珠抱枕,重新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满足的笑意。
说起那个珍珠抱枕,倒是君白上神费了些心思。
那抱枕是用南海珍珠磨成粉,混合着云锦织成的,又软又暖,还带着淡淡的灵力。昭窈刚化形时,总不习惯睡在玉床上,夜里老爱踢被子,常常半夜冻得蜷缩成一团。
君白上神便夜夜起身,替她掖好被角,有时甚至会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睡颜,直到天快亮才离开。
后来,他想起南海珍珠的灵力最是温润,便让人寻来最好的珍珠,亲自监督着仙侍织了这个抱枕。果然,昭窈抱着它,夜里安稳了许多。
她会把小脸埋在抱枕里,像从前在灵池里埋在珊瑚丛中一样,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只露出一点乌黑的发顶。
只是偶尔,还会在梦里呢喃“神君”。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浓的依赖,总能精准地钻进君白上神的耳朵里。
他便会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地站在床边,听着那声模糊的呼唤,心头的某个角落,就会像被羽毛轻轻搔过,痒得让人舍不得移开脚步。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君白上神处理完四海送来的文书,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回头时,见昭窈正趴在案边,对着一本泛黄的画册发呆。
那是他特意找来的赤鳞族画册,上面画着赤鳞族人的生活场景,有狩猎的,有织布的,还有祭拜灵根树的。
昭窈的小手指,正轻轻点着画册上那个祭拜灵根树的少女的眉心,那里也有一点赤鳞印,形状与她的一模一样,都是一朵小小的珊瑚。
君白上神“想什么?”
君白上神走过去,在她身边的矮凳上坐下,目光落在画册上。
昭窈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困惑,像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小鹿。她指着画册上的少女,小声问:
昭窈“她们和我一样吗?”
君白上神的心轻轻一颤。他想起那些被战火吞噬的赤色珊瑚林,想起古籍中记载的赤鳞族灭族的惨状,想起那些沉入海底、再也发不出光的灵根。
那些沉重的过往,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不愿让这些黑暗,玷污眼前这个纯净的小人儿。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拂过她眉心的赤鳞印,那里的温度比别处稍高,带着赤鳞族独有的生命力。他笑着说:
君白上神“嗯,你们都有最珍贵的灵根。”
昭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眉头舒展开来。她又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画册上的少女,像在与血脉里的亲人亲近。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为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眉心的赤鳞印在光下泛着温润的红,像一颗跳动的小心脏,看得君白上神心头一软。
慢些也无妨。他想。他有的是时间,等她一点一点长大,等她慢慢明白这世间的善恶美丑,等她懂得自己眉心的赤鳞印所承载的意义。哪怕她永远学不会复杂的文字,永远分不清“上神”与“神君。”
永远像现在这样,只知道追逐亮晶晶的东西,只知道依赖着他。
只要她能这样笑着,在他身边安稳度日,便足够了。
君白上神拿起案上的画册,轻轻翻到下一页。那一页画着赤鳞族人在珊瑚林中嬉戏的场景,阳光透过海水,照得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昭窈立刻被吸引了,小脑袋凑得更近了些,眼睛里的好奇像要溢出来。
君白上神“这里,以后带你去看。”
君白上神指着画册上的珊瑚林,对她说。
昭窈立刻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
昭窈“真的吗?”
君白上神看着她的笑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君白上神“真的。”
窗外的灵风轻轻吹过,带来灵池的水汽和淡淡的珊瑚香。偏殿里,神君和昭窈凑在一起看画册的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像一幅被时光温柔收藏的画,安静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