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沧海深处的灵风便带了些凉意。从前总爱敞开的殿门,如今多半时候是掩着的,只留一道缝隙,让灵池的水汽伴着风丝悄悄溜进来。
君白上神让人在偏殿靠窗的位置添了个暖炉,那炉是青铜铸的,炉身刻着缠枝莲纹,花瓣卷翘的弧度里还嵌着细碎的银线,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炉子里燃着上好的银骨炭,是西海龙王特意送来的贡品,烧起来不冒烟,只散着温和的热气,像把秋日的暖阳揉碎了,锁在小小的炉子里。
昭窈总爱凑在暖炉边。她不爱穿厚重的袄子,总觉得束缚了手脚,便常常穿着一身赤色的单衣,盘腿坐在炉边的绒垫上,把小手伸到炉边烤着。
手指胖乎乎的,指甲盖泛着淡淡的粉色,被热气烘得微微发红,像只揣着手取暖的小猫,眼神里带着几分慵懒的惬意。
君白上神处理完四海事务,便会搬张矮凳坐在她身边,从案头的木盒里取出几本话本。那些话本是他让仙侍从人间搜罗来的,纸页是带着韧劲的竹纸,边角被细心地包了浆,摸上去光滑温润。
上面的字迹娟秀,是人间女子的笔迹,还配着精致的插画,画中才子穿着青衫,佳人披着红裙,江湖侠客跨着骏马,眉眼间都是鲜活的烟火气。
君白上神“那书生见了姑娘,心尖像被蜜浸了似的,从此茶饭不思,只想着如何能再见一面。”
君白上神翻着书页,声音被暖炉的热气烘得格外温润,像浸了温水的玉。他读得不快,偶尔会停下来,为昭窈解释那些她听不懂的词,茶饭不思就是不想吃饭,心心念念就是总在心里想着。
昭窈托着下巴,手肘支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插画上的红衣少女。那少女梳着双丫髻,鬓边簪着珠花,正低头浅笑,裙摆上绣着的牡丹开得热闹。
她的小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努力理解“心尖被蜜浸”是什么意思。
昭窈“心尖,蜜。”
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被热气熏过的微哑。她只知道蜂蜜是甜的,上次南海龙王送来的蜂巢,她舔了一口,甜得舌尖都在发颤
昭窈可心尖怎么会被蜜浸呢?心不是用来跳的吗?
君白上神失笑,放下话本,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她的皮肤很软,带着暖炉熏出的温度,像块温热的玉:
君白上神“就是心里甜甜的,暖暖的,像喝了蜜水一样。”
昭窈“像灵池的水吗?”
她又问,眼睛亮晶晶的。灵池的水冬暖夏凉,她最喜欢在里面打滚,那种暖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包裹着全身,舒服得让她想睡觉,想把整个身子都埋进去。
君白上神一怔。他想起灵池的水。清冽中带着温润,像他万年来的心境,看似平静无波,深处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温度。
他守着这方水域,看着潮起潮落,看着生灵更迭,以为这便是永恒的常态。可话本里的甜,似乎又不止于此。
那甜里带着点挠心的痒,带着点放不下的牵念,像灵池里偶尔泛起的涟漪,细微,却能荡开很远。
他没再解释,只是继续往下读。读到书生为姑娘折花,站在墙外等了三个时辰,露水打湿了青衫也不肯走。
读到书生为姑娘写诗,把对她的念想都藏在月花风里,写秃了十支笔,读到书生为姑娘淋雨生病,发着高烧还念叨着她的名字。
昭窈听得格外认真,小眉头时而蹙起,像是在替书里的人着急,“怎么还不遇见”,时而舒展,像是为他们终于见面而开心,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专注。
君白上神“二人情意渐浓,月下盟誓,愿生生世世不相负。”
读到这句时,君白上神的声音顿了顿。纸页上的插画,画着一对男女站在月下,男子握着女子的手,女子低着头,鬓边的珠花在月光下闪着光,空气中仿佛都飘着甜意。
昭窈“情。”
昭窈突然歪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像藏着一汪清澈的泉水。她指着插画上情字的写法,小手指在纸页上轻轻点着。
昭窈“情是什么,像灵池的水一样暖吗?”
君白上神看着她懵懂的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漾开一圈圈柔软的涟漪。
他活了万年,见过四海生灵的悲欢离合。见过龙族为守护领地,与魔族血战到底的忠,见过鲛人为爱泣泪成珠。
最后化作泡沫的痴,见过山精为报恩,守着一块石头等了千年的执,可他从未细想过,情字究竟是什么。
是责任吗?他守护四海,守护这方天地,是天命赋予的责任,沉重而庄严。
是守护吗?他护着昭窈,从一条濒死的小鱼到如今的少女,是承诺,是牵挂,却又似乎不止于此。
还是他对眼前这个少女,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是见她笑时,自己也忍不住弯起的嘴角。
是见她哭时,心头泛起的酸涩;是夜里听她呢喃“神君”,那份不愿移开的脚步;是想起她或许有一天会离开,那份莫名的恐慌?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她眉心的赤鳞印。那点温润的红在指尖下微微发烫,像一颗跳动的小心脏,带着赤鳞族独有的生命力。
他想起初见时,她是东海边界一点微弱的赤色微光,明明只剩最后一口气,眼睛里却依旧燃着对生的渴望。
想起千年里,她用尾鳍拍打水面回应他的话,用头顶他的手心撒娇,用脱落的鳞片作为礼物,调皮得让他无奈,却又可爱得让他心软。
想起她化形后,怯生生叫他“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指尖,那份全然的依赖与信任。
心口像是被一团暖雾裹住,比灵池的水更暖,比暖炉的热更沉,带着点微痒的甜,像真的被蜜浸过一样。
君白上神“或许更暖。”
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散,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昭窈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她不太明白更暖是多暖,但她觉得他指尖的温度很舒服,像冬日里晒在身上的阳光。
于是她往他身边凑了凑,把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胳膊上,发梢蹭过他的衣袖,带来淡淡的清香。
像从前在灵池里那样,只要挨着他,就觉得安心。
她不再追问情是什么,只是乖乖地靠在他身上,听他继续读话本。
听书生和姑娘在桃花树下相遇,听他们在桥头送别,听他们历经波折终于相守,那些带着烟火气的故事,在君白上神温润的声音里,变得格外动人。
暖炉里的炭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噼啪一声,惊起一点火星,很快又归于平静。
话本上的字迹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插画里的人物仿佛活了过来,在纸上演绎着他们的悲欢离合。
君白上神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臂弯里的少女。她的睫毛很长,像蝶翼般轻轻颤动,呼吸均匀而绵长,显然是听着故事有些困了。
发间的莲花玉簪在光下泛着莹润的光,与她眉心的赤鳞印相映成趣,美得像幅画。
他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那是灵池的水汽混着阳光的味道,干净而温暖。心头那份被蜜浸过的暖意再次泛起,温柔得让他不想移开目光。
突然觉得,这人间话本里的故事,或许也并非全是虚妄。至少,那份暖暖的,甜甜的感觉,他似乎体会到了。
窗外的灵风还在吹,带着秋日的凉意,可偏殿里却暖得像春天。君白上神轻轻合上书页,没有吵醒靠在他臂弯里的昭窈。
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暖炉里炭火的轻响,感受着臂弯里的温度,觉得这样的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