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草再次显影时,恰逢一场席卷沧海的暴雨。沧海的雨从不是人间那般缠绵的淅沥,而是带着深海灵风的呼啸,像无数匹脱缰的野马,奔涌着撞向神殿的琉璃瓦。
噼里啪啦的声响密集而猛烈,仿佛要将这万年神殿的静谧彻底撕碎,连殿内的烛火都被震得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在跳一场慌张的舞。
君白上神正在偏殿教昭窈写字。他特意寻来一支小巧的狼毫笔,笔杆缠着防滑的红绸,正好能被她小小的手掌握住。
宣纸上滴了几滴清水,晕开浅浅的水痕,昭窈握着笔,在水渍旁歪歪扭扭地画着君字。
她的手腕还不稳,笔尖总在纸上打晃,墨汁顺着笔锋溅出来,染得她满手都是,像沾了几颗黑亮的星子。
君白上神“不是这样的,”
君白上神握着她的手,引导着笔尖在纸上滑动。
君白上神“横要平,竖要直,像这样。”
昭窈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感受着他指尖的力度,小脸上满是专注。可刚学会一个横画。
窗外的雷声便轰隆一声炸响,震得窗棂都在发颤。她吓得手一抖,笔尖在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像条受惊的小蛇。
昭窈“怕。”
她立刻松开笔,扑进君白上神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君白上神正要安抚她,突然,前殿传来一阵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红光。那光芒穿透厚重的雨幕,像一道流动的赤练,在偏殿的窗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将原本昏暗的角落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是忘忧草。君白上神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自千年前景象里那抹血色缠袍后,这株灵草便沉寂了太久,久到他几乎要忘记它的存在。
可他清楚地记得古籍里的记载,忘忧草显影,非吉即凶,皆是天命预警。如今时隔千年再次亮起,不知预示着什么?是赤鳞族的旧怨将起,还是昭窈会遭遇什么不测。
他按住心头的慌乱,轻轻拍了拍昭窈的背:“别怕,待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回。”
昭窈却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放,大眼睛里满是恐惧,显然是被雷声吓得不轻。君白上神无奈,只好用仙力在偏殿设了层结界,又把那个珍珠抱枕塞到她怀里:“抱着它,等我回来。”
说完,他转身快步走向前殿,衣袂带起的风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像带着他焦灼的心跳。
正殿的灵池边,忘忧草的叶片正亮得惊人。
那琉璃色的叶片仿佛被注入了火焰,通体泛着温润的红光,连叶脉都清晰可见,像无数条赤色的河流在叶片上奔腾。
光芒比千年前景象更盛,也更清晰,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里面的人影。
君白上神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住叶片中央,那里映出的,不是他预想中的血色与厮杀,而是一幅温暖得让他心头一颤的画面。
少女穿着他的月白仙袍,袍角拖在地上,像一朵被风吹落的云,柔软而轻盈。她坐在他常坐的白玉座上,双腿蜷在袍子里,只露出赤着的脚踝,上面还残留着几片金红的鳞片,像缀着细碎的宝石。
她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话本,正歪着头看得认真,嘴角微微上扬,显然是被故事逗笑了。眉心的赤鳞印在光下泛着温润的红,像一颗跳动的小心脏,与她眼底的笑意相映成趣。
而他自己,就站在玉座旁,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灵茶,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像初春化冻的春水,像灵池深处最暖的洋流,带着浓浓的宠溺,仿佛她是他的整个世界。他的嘴角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那是万年来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松弛与柔和。
没有血色,没有劫难,没有厮杀,只有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日常。
可这幅画面,却让君白上神如遭雷击。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胸膛。那画面里的自己,眼神柔软得陌生,姿态放松得不可思议,完全不像那个万年来清冷自持、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白上神。
而昭窈,穿着他的袍子,坐在他的位置,动作自然得仿佛排练过千百遍,那份亲密与依赖,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仿佛他们本就该如此。
这是预兆,忘忧草向来以预示劫难闻名,千年前景象里的血色海水、挣扎的鱼影,无不在警示他赤鳞族乃祸端。
可眼前这画面里的一切,都温暖得让人心颤,像被阳光晒过的锦被,裹着让人安心的暖意。
他想起自己曾以为昭窈是劫难的担忧,想起那些为她化形而彻夜难眠的夜晚,想起为了护她周全而布下的层层结界,此刻只觉得荒谬。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想错了。天命或许并非只有冰冷的规则,或许也会有意外的馈赠。这条他从东海边界救下的小鱼,不是劫难,不是天命安排的考验。
而是他万年孤寂里的意外,是沧海深处为他亮起的光,是上天赐予他的、最温柔的救赎。
“神君。”昭窈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带着一丝怯怯的担忧,像只迷路的小鹿在呼唤。她终究还是没忍住。
抱着珍珠抱枕,跌跌撞撞地找了过来,手里还攥着那支莲花玉簪,那是她害怕时的习惯,总要抓着点与他相关的东西才安心。
君白上神猛地回神,像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惊醒。他转身看向殿门口,心头的震动还未平息,却在看到她的瞬间,被一股柔软的暖意包裹。
少女穿着一身赤色的小袄,是他特意让人按赤鳞族的喜好做的,领口和袖口都绣着小小的珊瑚纹,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像雪地里开出的一朵小红花。
她站在雨幕的光晕里,头发有些凌乱,大眼睛湿漉漉的,像刚被雨水打湿的小鹿,既害怕又依赖地看着他,让人忍不住想把她护在怀里。
这场景,竟与忘忧草影像里的画面隐隐重合,只是她没穿他的仙袍,也没坐在玉座上,手里抱的是珍珠抱枕而非话本。
可那份依偎与亲近,却与影像里如出一辙,同样让他心头一暖。
君白上神快步走上前,在她面前弯腰,将她轻轻抱起。
昭窈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小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小声说:
昭窈“怕打雷。”
君白上神“不怕。”
他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像灵池深处最暖的水流
君白上神“有我在,雷打不着你。”
他抱着她走到忘忧草旁,叶片上的影像还未散去,依旧亮得温暖。昭窈从他颈窝探出头,好奇地看着叶片上的影子,小手指着那个穿白袍的少女,眼睛亮晶晶的。
昭窈“像我。”
君白上神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君白上神“嗯,是你。”
他看着影像里那个温柔得陌生的自己,再看看怀里紧紧搂着他、全然依赖着他的昭窈,突然觉得,这样的未来,似乎也不错。
或许,他可以不必永远做那个清冷的君白上神,可以偶尔卸下沉重的责任,可以像影像里那样。
温柔地看着她笑,耐心地听她说话,陪她读那些人间的话本,看她穿着自己的袍子在神殿里跑来跑去。
忘忧草的红光渐渐暗了下去,像燃尽的火焰,一点点褪去光泽。叶片上的影像也随之模糊、消散,最终隐没在琉璃色的叶纹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君白上神抱着昭窈,站在灵池边,听着窗外渐渐平息的雨声。雨珠顺着琉璃瓦滑落,滴在石阶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像一首温柔的歌谣。
他低头,看着怀里已经安心睡着的少女。她的眉头还微微蹙着,显然还在做着关于雷声的噩梦,却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像抓住了全世界。
君白上神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带着温柔,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情。
劫难也好,意外也罢,天命如何,他已不再在意。他只知道,自己早已离不开这株闯入他孤寂岁月的光了。
从今往后,他会守着她,护着她,陪她走过每一个雨夜,看过每一次日出,直到沧海桑田,直到时光尽头。
灵池的水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波光,映着君白和昭窈的身影,安静而美好,像一幅被岁月温柔封存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