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戒尺狠狠抽在光洁冰凉的白玉镇纸上,发出的脆响将凤懿惊得浑身一炸!
几乎是本能的弹跳反应,她整个人猛地从沉重的锦被里坐直,后背瞬间覆上一层冰冷黏腻的冷汗!喉咙深处还残余着濒死时那种干涸欲裂、被浓稠血块死死堵住的窒息感,肺叶和四肢百骸却感受不到一丝牵机引带来的麻痹剧痛!
触手所及,是温暖顺滑的锦缎被面。鼻尖萦绕的,是熟悉的、昂贵的紫檀暖香。眼前……哪里是什么囚车里的霉草和断头台的血泊?
雕花繁复的拔步床悬着轻软的鲛绡帐子,帐角坠着温润剔透的玲珑玉环。晨光透过精致的镂花窗棂洒进来,映亮屋内奢华靡丽得晃眼的陈设。紫檀雕云纹的梳妆台,案上放着掐丝珐琅食盒,角落里燃烧着兽首金炭盆的银霜炭,幽幽散发着令人微醺的暖意。空气里没有一丝寒冷和血腥味,只有属于富贵温暖的宁静祥和。
这里是……睿亲王内院!她新婚燕尔时的卧房!
凤懿低头,死死盯着自己一双摊开的手。手掌白皙细腻,十指纤长有力,骨节匀称,没有一丝被风霜磨砺或镣铐磨破的痕迹。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洁,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
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猛地、狠狠地用力抹过自己的脖颈。温热的肌肤,干净光滑,什么都没有。没有黏腻的血,没有萧柳临死前喷涌而出的脏器碎块和滚烫血沫!什么都没有!
刚才……那是什么?那个血淋淋的、混乱到极致的刑场……那个扑在她身上,承受了本该将她劈成两半的鬼头刀和无数穿刺枪矛、最后无声呼唤着【妻主】的身影……
是幻觉?是她将临刑前绝望的噩梦?
可脖颈间被他喷溅的血糊住的窒息感,耳边那一声声利刃捅进皮肉的闷响,他身体一次次被戳穿时剧烈的震颤,还有……那双死死盯着她、带着执拗关切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眼睛……
太清晰了!那热度,那重量,那破风箱般的喘息和无声开合的嘴唇……清晰得仿佛烙铁烫进皮肉!
凤懿的心口骤然剧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濒死时感受到的、萧柳血液的滚烫和最后的眼神从脑海中甩出去!就在她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胸口时,目光,却猝然顿在了自己的右手拇指上!
一抹细微却清晰无误的红色!并非污秽,而是一丝细微的血线!正嵌在她修剪得极其圆润光洁的指甲缝里!
这……
凤懿的呼吸瞬间滞住!脑子里那混沌血腥的碎片和眼前富贵祥和的景象剧烈地撕扯起来!
“殿下?殿下可是起身了?” 门外,响起了一个刻意掐着嗓子、满是谄媚又小心翼翼的男声。是陈管事,她院里的内侍头儿。“回殿下,按您昨日吩咐,人……已经在廊下候着规矩了。”
规矩?
昨日吩咐?
一股极其强烈的、夹杂着恶心和厌憎的寒意猛地窜上凤懿的后背!像是有一桶混着冰块的脏水当头泼下!
她猛地回忆起了一些被刻意遗忘的细节。
对!就在昨日下午!她摔碎了心爱的汝窑茶盏,因为茶汤烫了嘴!而正端着茶盏的那个男侍……不,确切地说,是顶着那个可怜正君名头的萧柳,立刻就成了她怒火的靶心!当时她是怎么说的?当着那群看客般的仆妇内侍……
“……掌不好器物的手,留着何用?”她记得自己的声音冰冷刺骨,“……给他长长记性!廊下跪够六个时辰!少一刻,都不许起!”
陈管事刚刚的话,无疑是来提醒她,行刑的时间到了!六个时辰的折磨,即将开始!或许,连“长记性”的过程,都要让她这位亲贵“满意”地亲眼“观赏”!
那股骤然冲上顶门的怒意和厌恶还未炸开,就被另一股更庞大、更沉甸、更窒息的感觉死死压住!那种感觉里混杂着刑场上泼天的恨,混杂着浓烈刺鼻的血腥,混杂着萧柳那具被打成了筛子却依旧固执抬着她头、无声呼唤着“妻主”的残躯……
“呵……”一声极其古怪、极其扭曲压抑的、像是从喉咙深处强行挤出来的气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从凤懿煞白的唇缝里漏了出来。
她猛地掀开身上暖和的锦被!寒意顺着赤裸的脚心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可她根本感觉不到冷!也等不及唤婢女进来伺候!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连鞋也顾不上穿,几步就冲到那扇紧闭的、描金绘彩的菱花门前!
“哐当!”
沉重的门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猛地拉开!
初冬凌晨那种特有的、清冽刺骨还夹杂着薄霜寒意的风,如同冰冷的潮水,狠狠涌了进来,激得凤懿浑身一凛,头脑似乎也因这冰冷清晰了半分。
廊下。
她目光所及,心口那刚被寒意驱散了一点的剧痛,像是淬了毒的蛇,瞬间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地狠狠噬咬!撕扯!
视线越过院中几株早已光秃秃的石榴树投过来……在靠西侧离卧房约十步远的、汉白玉铺就的回廊底下,她看到了一个人影。
萧柳。
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破旧的靛青色粗布棉袍,膝盖处磨得几乎脱线泛白,腰身瘦削得那宽大的袍子显得空落落的。初冬凌晨的寒霜如同细密的针,扎在裸露的肌肤上。他正以一种极其标准的、属于最低等奴仆的姿势,跪伏在冰冷坚硬、布满青白色薄霜的石板上。
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石面。
肩膀正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两只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发紫的手,死死地按在同样冰冷的石板上,指关节因用力而白得失去了血色,指尖蜷缩着,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昨日收拾汝窑碎片时刮破的血痕泥垢。他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像秋日一片被霜打蔫的落叶,死寂地蜷伏在清寒的晨光里,卑微地等待着即将落下的、理所当然的惩戒。
就是他!这个此刻卑微如尘、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影!在断头台上,替她挡了刀!被长矛刺穿背脊!被砍刀洞穿肺腑!在她耳边徒劳地翕动着嘴唇无声呼唤着“妻主”!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抬开她沾满血污的下巴!!
凤懿扶着冰凉门框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那剧烈的、复杂的情绪如同火山爆发般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恨!怨毒!厌烦!……还有……还有……
就在此刻。
跪伏在地的萧柳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灼人的视线。那瘦削单薄的身躯猛地一僵!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他猛地抬起一直死死抵着地面的额头!那一瞬间的动作,带着一种亡命之徒临刑时才有的惊惧和决绝!
“啪嗒。”额头上沾着的一点薄霜掉落在石板上的声音很轻。
他飞快地抬起头来!
那动作快得吓人,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长期在暴虐下形成的条件反射。仿佛慢一秒,就会有更可怕的责罚降临。
凤懿的瞳孔因这突然的动作骤然收缩!
冬晨微弱的、灰白的光线斜斜落在他脸上。
额角,一块异常刺眼的青紫色淤伤!肿得老高,边缘甚至带着些微破碎皮绽开的暗红!伤口显然是新的,淤血尚未散开,狰狞地盘踞在原本清秀的眉骨上方,像一只丑陋的蛛怪。一丝凝固的血痂顽强地扒在鬓角凌乱的碎发上。嘴角,也有一小块暗色的结痂,将苍白干裂的下唇衬托得更加没有生气。
可那双眼睛!那双抬起来、几乎是带着赴死般的颤抖和恐惧飞快扫向她的眼睛!
凤懿的心,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攫住了!闷窒到极点!
萧柳那张瘦得几乎脱形的脸上,此刻最清晰的,就是这双眼睛!那眸子里,盈满了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幼兽才有的惊惧,浓重得化不开的绝望,还有那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彻底碾碎的脆弱!她甚至能在那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放大的瞳孔里,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出的、带着冰冷怒意的身影!
那眼神,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凤懿混乱的记忆深处!
她看到了……不,是她无比清晰地回忆起!在血染的刑场上,同样是这样一张沾满泥污血汗、同样布满伤痕的脸!同样是那样一双眼睛!唯一不同的是……刑场上那双眼睛的深处,在最终时刻,没有了惊惧和绝望,只燃着一种近乎疯魔的、执拗的炽热光亮,死死地锁着她的眼睛无声地开合……
【您……可伤着……?】【……妻……主……】
眼前这个跪在冰冷廊下的、满脸惊惧伤痕的萧柳,和刑场上那个扑在她身上、被砍成筛子无声呼唤“妻主”的血肉模糊身影,在这一刻,重叠了!
一股冰寒刺骨的战栗沿着凤懿的脊椎骨疯狂地向上爬!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再猛地松开,疯狂地、杂乱无章地撞击着胸腔!那两种截然不同的眼神的碰撞……那无声开合的唇形……那最后砸落在身上的、沉重冰冷的残躯……
“哗啦——!”
屋内传来一声瓷器破碎的脆响!陈管事那令人牙酸的谄媚嗓音再次响起,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慌张和邀功:“哎哟我的殿下!您怎么亲自动手!快!热水!快给殿下盥洗!那不懂规矩的腌臜货还跪着碍眼呢!吴内侍,还杵着作甚?按殿下昨日的吩咐,去——!”
“住口!” 凤懿没有回头,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那冰冷彻骨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鞭子,瞬间抽散了陈管事后半句邀功卖好的话,更让正作势要冲过来的内侍吴福生生钉在了门槛内,大气都不敢再喘。
凤懿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廊下那张苍白惊恐、布满伤痕的脸上。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眼底深处翻涌着混乱的、令人心悸的暗色风暴。那临刑前泼洒在脸上的滚烫热血,那一声声刺破皮肉的闷响,他那被血污凝固却固执睁着的眼睛……
这些碎片般带着强烈血腥气的画面,正疯狂地冲撞着眼前这副凄惨卑微的景象!几乎要撕裂她刚刚重生的意识!
就在这时,台阶下跪着的人影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她那句压抑着无边怒火的“住口”惊得魂飞魄散!
萧柳猛地将额头重重砸回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动作快得近乎惶恐!
“求殿下……恕罪!” 他开口了,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强行撕扯出来,带着一种拼尽全力的绝望。他瘦弱的肩膀因这压抑的叫喊剧烈地耸动着,整个脊背弯折成一个令人窒息的弧度,几乎是匍匐在地。
“……柳儿……柳儿知错……” 他继续说着,额头抵着冰冷、凝霜的地面,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颤抖得不成调,“恳请殿下……责罚……”
“……求殿下……” 他艰难地、徒劳地试图撑起一点身子,仿佛想让接下来的祈求显得更诚恳些,却又因体力不支和控制不住的寒冷瑟缩再次伏低,“……只求殿下……只求只伤手……莫落下腹……”
最后那几个字,微弱得几不可闻,带着崩溃前被强行压住的呜咽,从他死死咬住的下唇缝隙里挤了出来。身体在寒风中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破碎。
【莫落下腹】!
这四个字如同带着荆棘的藤蔓,狠狠抽打在凤懿的心上!
前世那些被刻意遗忘、甚至被她视作理所当然的暴虐场景,此刻带着狰狞的细节骤然撞回脑海!鞭子,杖棍……哪一次不是打到他蜷缩不起?哪一次不是皮开肉绽内腑受损?那所谓的“惩戒”,不过是她发泄戾气的借口!
难怪刑场上他那双眼睛在最后会变成那样!那是被逼到绝境、用生命最后一点火光去对抗这无边黑暗的疯!
凤懿搭在冰冷门框上的手指骤然收得更紧!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仿佛瞬间又冲回她的鼻腔!刑场上萧柳一次次被刺穿时身体的抽搐痉挛,血雾喷溅的嗤嗤声……和她此刻脚下那卑微到极点、却只求留腹中生机的身影疯狂地交替、重叠!
压在心口那沉如大石的窒息感和汹涌翻滚的恶心感再也无法抑制!
“唔!” 一声强自压抑的、短促的呕吐欲,从她喉咙深处溢了出来!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痉挛!
廊下匍匐的身影似乎捕捉到了她喉咙里那丝异常的气音,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又猛地一个响头重重磕在地上!像是要将自己也敲碎在石板上!
不行!
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了!眼前这个卑微祈求只求活命的人,和刑场上那个扑在她身上替她挡刀被刺成筛子的人影,在脑海里疯狂撕扯着她摇摇欲坠的神志!
凤懿猛地吸了一口清冷刺骨、带着霜气的空气,强行将那翻涌的恶心感压下喉咙!她甚至顾不上自己的失态!几乎是踉跄地往前踏出一步,冰凉的脚踏在廊下同样冰冷、甚至还凝结着薄霜的汉白玉石板上!
这一步似乎耗费了她极大的力气!她停在萧柳面前,那单膝点地的跪伏身躯近在咫尺,微微颤抖着,散乱的发顶就在她视野的下方。那靛青色的破旧粗布棉袍,那瘦削到硌人的肩膀弧度……那么瘦小,却又和刑场上那沉重的、覆盖住她的残躯重合!
凤懿的呼吸变得又沉又急。她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曾经握惯了刀笔权柄、昨日还为了茶盏砸人、未来将签署斩杀令的手。苍白、有力。
她的视线,越过萧柳的头顶,看向廊外。院子里那几株光秃秃的老石榴树在清晨的寒风中无声伫立,虬结干枯的枝桠直刺灰白的天空。几只灰黑色的乌鸦停在最高的一根枯枝上,偶尔抖动一下翅膀,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聒噪。更远处,王府朱红的高墙外,隐隐传来市井早起的零星喧哗,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那混乱撕裂的意识,在剧烈的喘息和清晨冰冷的空气中,仿佛落入了深水的熔岩,终于开始……沉淀。
她的手依旧抬着,手指却无意识地弯曲了一下,像是在丈量某种无形的距离,又像是在平复过于汹涌的情绪。胸腔里那股狂暴的戾气、那深切的恨意、那滔天的不甘……并未真正散去!只是被一种全新的、极其沉重冰冷的什么东西包裹住了。那东西沉甸甸地压着,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艰涩,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支撑她站立的力道。
终于,凤懿的目光沉沉地、缓缓地落回眼前那团瑟瑟发抖的靛青色身影上。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刚刚从极度混乱中挣脱出来的疲惫和某种冰冷的稳定:
“陈管事。”
只一声呼唤,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陈管事立刻弓着腰碎步跑出来:“老奴在!”
“将昨日碎盏的罚责簿子……” 凤懿的视线没有离开匍匐在地的萧柳,“取来。”
“呃?……嗻!嗻!” 陈管事显然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应声,不敢有丝毫耽搁,忙不迭地转身冲回内室。
冰冷的石板寒气透过薄薄的寝衣布料,直往骨头缝里钻。风沿着廊下空旷的空间灌过来,吹得凤懿散落在肩颈的发丝拂动。可她站在那里,像一尊感受不到寒冷的、沉默压抑的雕像。
不过片刻,陈管事便抱着一个黑漆描金、锁着细小金锁的木匣子,又捧着一册显然是刚刚翻找出、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薄册子,几乎是屏着气息递到了凤懿面前。他低着头,不敢再看任何人的表情。
凤懿垂着眼,用那只刚刚抬起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打开了那本薄册子。
册页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她扫过上面工整细密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她昨日因茶盏烫口而暴怒,下令杖责王府正君四……十……杖!条陈清晰,记录者笔迹恭敬却透着彻骨的寒意。
四十杖!对一个身形单薄未曾习武的男子意味着什么?骨断筋折?内脏破裂?瘫痪不起?甚至一命呜呼?她当年……竟然就是凭这轻轻几个字,差点在此时此地就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