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
萧柳依旧维持着那个单膝点地、左手僵在半空、身体因剧痛和寒冷无法控制地打着细密哆嗦的姿势。那只手已经彻底失去了原有的形状。五根指头怪异地肿胀着，指节处皮肉绷紧发亮，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红色泽，被戒尺抽出的那道横贯手背的檩子肿得最高，皮肤薄得几乎透亮，底下淤积的血色浓得发黑。寒气像无数细小的针，顺着撕裂的痛楚往骨头缝里钻，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整条手臂剧烈的抽痛，几乎要将他的神志彻底拉入无边的黑暗与眩晕之中。
意识已经在剧痛的漩涡和低温的侵袭下变得迟钝、涣散。耳畔是呼啸的寒风，还有……还有他自己齿关无法自控的、细微的磕碰声。廊下仿佛只剩下他沉重艰难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绝望的抽噎。冷汗早已湿透了破旧棉袍的里襟，黏腻地贴在冰凉的背脊上，又被凛冽的风吹得更冷。
就在他感觉自己下一口气就要被彻底冻住、被那无尽的痛楚碾碎时，沉重的门开了！
一股滚烫浓烈的暖风混着浓郁奢靡的甜香猛地涌出来！如同温暖的拳头狠狠砸在他冰冷的脸上！
还没等他混沌的脑子反应过来，刺骨的冰凉兜头盖脸地泼了下来！
满满一桶冰得刺骨的地下水！由吴内侍和陈管事两个健壮内侍合力泼出！如同瀑布般猛烈！将他从头浇到了脚！浇得他猝不及防！全身猛地一个打挺！濒死般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头瞬间挤压出一声无法自抑的、短促凄厉的痛叫！
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言说的惊悸和身体被猛烈刺激下的本能反应！他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冰窖，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下意识地用手臂去护住最疼的那只手和腹部的致命部位——那是无数次惩罚留下的深刻恐惧烙印！
冷水沿着他凌乱枯槁的发丝、沿着那张布满青紫淤伤和血痂的脸庞疯狂流下，冲刷掉皮肤表面的泥垢尘埃，也短暂地压住了伤口火辣辣的灼痛感，取而代之是刺穿骨髓的冰冷麻木！那件本就单薄的靛青色旧棉袍瞬间被彻底浇透，紧紧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冰冷沉重，勾勒出更加触目惊心的轮廓。
“……殿……殿下……”他冻得牙齿疯狂打架，嘴唇乌青，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气音，身体筛糠一样抖，茫然无措地试图抬起头去看清眼前的景象。
“动作快点！没听到殿下吩咐？！”陈管事尖利的、带着急切的呵斥在头顶炸响！不容他有丝毫停顿！
两条粗壮的胳膊猛地从左右伸来，狠狠攥住他冰冷湿透的上臂！是吴福和另一名强壮的内侍！那力道几乎要捏碎他薄薄皮肉下的骨头！
“呃啊……！”臂膀被粗暴擒拿挤压的剧痛再次点燃了左手撕裂般的抽搐，他发出一声惨哼，身体被完全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从冰冷肮脏的石板上拔了起来！双脚离地，几乎是被两人半拖半拎着，像对待一件没有生命的湿麻袋，踉跄着、被裹挟着越过那道象征着天堑的、还逸散着暖意和浓香的门槛！
双脚刚踏入那灼热温暖、香气弥漫得令人窒息的房间地板，强烈的温差如同无数小刀扎进他冻僵的皮肤毛孔！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更剧烈的颤抖席卷而上！
眼前是一片奢华的、缭绕着乳白色水汽的朦胧景象。温暖得发烫的空气黏稠地包裹上来，带着强烈对比的水汽和暖香，激得他肺部一阵刺痛，控制不住地低头呛咳起来！湿透冰冷的衣袍紧贴皮肤，与这暖烘烘的环境格格不入，反而更加剧了那股噬骨的寒意，混杂着未尽的剧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被吴福和内侍一左一右架着，站在距离那巨大的梨木浴桶尚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湿透的身体在地上拖开一小滩冰冷的水痕。强烈的热源就在眼前，那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引诱人的、虚幻的暖意，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他垂着头，湿漉漉的头发狼狈地贴在额角和脸颊，遮住了脸上所有的神情，只能看到剧烈颤抖的、瘦削到令人心惊的肩膀，和那只垂在身侧、肿胀变形得如同怪物爪子的左手，五根手指还在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挛缩着。
凤懿已经踏进了浴桶。
温暖、接近微烫的热水瞬间包裹了全身，从脚踝一路漫过腰腹、胸腹，蒸腾的湿气氤氲而上，熏染着额角、发梢，缓解着骨缝深处盘踞的严寒带来的僵硬。她舒适地、甚至带着点慵懒地向后靠去，倚在光滑微凉的桶壁上。水面上漂浮着各色花瓣和昂贵香料，散发出更加浓郁的甜腻暖香。水面刚好及至她的胸口，被蒸得微微泛红、更显细腻的肌理在晃动的波光下若隐若现。
两名侍女垂手侍立一旁。
陈管事毕恭毕敬地上前，呈上一块用香胰子揉搓出丰盈泡沫的素纱软帕：“殿下？”
凤懿却没有去接那方散发着皂荚清香的帕子。
她的目光穿过氤氲朦胧的水汽，落在了那个狼狈不堪、滴着冰水、仿佛刚从地狱寒潭里捞出来的身影上。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在那温暖香风都压不住的、从他身上不断散发出的湿冷寒意和淡淡的、被冷水冲淡了的血腥味里——
“左手。”
凤懿的声音平静无波，在温暖水汽缭绕的空间里带着一丝被浸润过的微哑，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她微微侧过头，下颌线在蒸腾的水汽中依旧绷得冷硬。目光准确地钉在萧柳那只因为巨大痛苦和寒冷而无法控制的、低垂着的、如同畸形爪子般的手上。
“……拿过来。”
三个字。没有任何情绪。不是在命令旁边的内侍，也不是对陈管事。她的视线牢牢锁着萧柳低垂的头颅，仿佛穿透了他散乱湿发的遮挡，直接刺入了他仓惶、痛楚又麻木的瞳孔深处。
空气像是被瞬间冻结了一秒！连侍立一旁的侍女端着的水瓢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所有下人都低垂着头，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萧柳的身体在这道冰冷目光的穿透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刚才那种畏寒的哆嗦，而是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被巨大恐惧狠狠攥住的痉挛！他猛地抬了一下头！湿透的发丝黏在脸上，脸色惨白如鬼，嘴唇抖得像秋风里最后的枯叶！那双被水汽、冷水和恐惧模糊的眼睛里只剩下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茫然和惊怖！他不明白！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难道……难道那五下戒尺还不足以熄灭殿下的怒火？难道冷水浇透还无法满足惩戒的需要？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受伤的手臂本能地想要往身后藏。可这个微小的避让动作却激起了更大的恐惧！下一个惩罚会是什么？会比这彻骨的寒冷和撕裂的剧痛更可怕吗？
“聋了？！”一旁死死架着萧柳的吴福感受到他细微的退缩，生怕再惹怒主子，猛地用手在他那只受伤的手臂上狠狠捏了一把！他下手没轻没重，只想着赶紧完成命令！
“呃啊——！”萧柳猝不及防！那一下正好捏在他高高肿起、皮薄欲裂的手背伤处！剧烈的、几乎能撕裂灵魂的锐痛猛地炸开！他眼前一黑，痛得仰头惨叫出声！身体剧烈地抽搐、向前踉跄！那只受伤的左手被吴福捏着腕子，如同被操纵的木偶，完全失控地、连同被拖得踉跄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着浴桶边缘那氤氲着暖热水汽、漂浮着美丽花瓣的奢侈边界……狠狠甩了过去！
“啪——嗒。”
是水滴被猛地甩开的声音。
那只肿胀、扭曲、布满冰冷水渍和鲜明恐怖伤处的手，如同被献祭的畸形祭品，重重地跌落在梨花木浴桶光滑温热的边缘。离水面只有寸许之遥。冰凉的皮肤触碰到温热的桶壁，激得他手臂上的肌肉猛地一阵抽搐。五指蜷缩又伸展，带动着手背那道狰狞的檩子微微跳动。浓重的青紫色淤血在温暖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可怖，那薄如蝉翼的皮肤下，发黑的血点如同地狱里睁开的眼睛。
水面上蒸腾而起、带着浓郁甜香的暖湿水汽，如同无数条温柔的手，缠绕上那只冰冷、肿胀、遍布伤痕的畸形手掌，却无法真正驱散那深植于血肉骨髓的痛楚和寒意。
凤懿靠坐在水中，温暖的水流包裹着身体。她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那只被迫甩落在桶沿的、瑟瑟发抖、伤痕累累的手。
她伸出右手。那只修长、干净、在水汽蒸腾下显得愈发细腻的手掌，五指舒展，带着温水浸润的柔暖光泽，随意地搭在了桶沿光滑的木头上。不偏不倚，就在距离那只伤手不足一寸的地方。
一个凝固的空间。
掌心悬着，无声地压在那只剧烈颤抖、因剧痛和恐惧而濒临崩溃的手的上方。
没有落下。没有触碰。
但那近在咫尺的存在感，那温热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烙铁，悬在了早已被恐惧和痛苦淹没的意识上空。
空气里只剩下水汽蒸腾的细微嘶声，萧柳那因为剧痛而压抑不住的、破碎断续的抽噎，和他那只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下、如同在审判台上被曝光的罪证般的手，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牵动着室内绷紧到极限的死寂。
作者人人今日更新到此为止明日更新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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