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伤痕累累、肿胀变形的手掌，僵硬地搭在梨花木浴桶温热的边缘上。蒸腾的水汽如同有生命的纱幕，缠绕着那冰冷的皮肤和狰狞的伤口，却无力渗入其下凝固的痛苦。

凤懿靠坐在温暖的池水中。花瓣和名贵香料在眼前氤氲成一片模糊的、带着浓香的暖色。她的右手五指随意舒展着，同样搭在光滑的木缘上，离那只颤抖的伤手近得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属于冰雪深渊的寒气。

空气凝滞得如同被冻住的水。

只有萧柳无法完全压制的、因剧痛和彻骨寒意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抽息，如同濒临破碎的风箱声，撕扯着这片奢靡的暖意。他的身体依旧被内侍死死架着，但几乎所有的重量都倾斜在右边，那只被打废的左手完全暴露在水汽的洗礼下，毫无遮蔽地承受着来自上方那无形目光的无声凌迟。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牵动着薄皮包裹下浓黑淤血的颤动，每一次压抑的抽噎，都让湿透贴在皮肤上的粗布袍子紧一分，勒进冰冷的皮肉。

时间在这份沉重中变得粘稠而煎熬。

终于，在水面漂浮的花瓣被水流推送着轻轻撞了一下那只伤手冰冷的手背，激起它一个微不可察的痉挛之后——

凤懿的目光缓缓从那只手上移开，如同解除了某种无形的禁锢。她没有看任何人，声音在水汽里浸泡过，依旧低缓清晰，带着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威势：

“青禾。”

侍立在浴桶右侧、一直屏息垂首的圆脸侍女猛地一惊，几乎是立刻屈膝：“奴婢在！”

“取本王的‘玉髓膏’来。”凤懿的手指在温热的桶沿上轻轻敲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玉髓膏”三个字，如同无形的冰棱，瞬间刺破了这诡异凝滞的空气！

侍立在一旁的陈管事和吴福脸色都骤然变了一下！那东西……那不是寻常消肿化瘀的药膏！那是御赐的贡品！用南海极寒之地的玉髓珠粉配上天山雪莲心蕊炮制而成，说是活死人肉白骨或许夸张，但对皮肉损伤，特别是这种钝器所致的淤血红肿，确有奇效！珍贵程度堪比等重黄金！王爷……王爷怎么会……

萧柳也听到了。湿透垂下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是……是新刑罚？要用那东西做什么？还是……他混沌的思绪在巨大的惊惧和身体承受的极限痛苦中搅成一团浆糊，连呼吸都本能地屏住了。

青禾却不敢有丝毫迟疑：“是！奴婢立刻去取！”她飞快地退下，脚步放得极轻，很快端来一个用紫檀木嵌螺钿雕花小盒。盒盖打开，里面是鹅卵大小的一盒乳白色脂膏，细腻如羊脂美玉，散发着一种极其清冽的、如同冰原雪莲般的寒香。

那清冷的异香瞬间冲淡了室内浓腻的花果暖香，带来一种锐利而醒神的气息。

青禾恭敬地将小盒捧到凤懿面前。她并不需要王爷亲自动手，只需王爷点个头，她自然会为“不懂规矩”被罚伤的男夫涂抹——尽管这事本身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

凤懿的目光落在小盒里那片凝脂般的雪白上，又极其自然地移开，落回萧柳那只搭在桶沿、微微蜷缩的手指上。青筋盘错，血点刺目。她的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转瞬即逝的复杂。

没有开口。没有任何指示。

青禾捧着盒子，一时僵在那里，不知所措。王爷这是……要她涂？还是不涂？

凤懿没有看侍女，也没有再看药膏。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氤氲的水汽和紫檀木盒，落在了更远的地方，带着一种无人能懂的审视与……凝固。她只是极随意地抬起那搭在桶沿的右手，用指尖点了点青禾捧着的紫檀木盒。

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拿走。

青禾的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她完全不懂！王爷吩咐拿来了珍稀的玉髓膏，却又在顷刻间……像是对此失去了所有兴趣？难道是嫌这药效不够？还是……嫌药的味道冲撞了沐浴的香气？

“……是。”青禾不敢多想，更不敢耽搁，立刻垂首应声，小心翼翼地重新合上盒子，就要将那散发清寒气息的宝物退下去。

就在这时——

“放下。”凤懿的声音再度响起，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冻结时间的魔力，瞬间钉住了青禾正欲后退的脚步。

青禾僵硬地停住，感觉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搁那儿。”凤懿的下巴微微抬了抬，指向不远处梳妆台旁一张闲置的矮几。依旧是简洁到近乎敷衍的指使。

“……是。”青禾几乎是挪动着脚步过去，将那个昂贵的紫檀木盒轻轻放在矮几上，如同放下一颗随时会爆炸的明珠。

做完这一切，室内重新陷入死寂。仿佛刚才药膏的出现和消失，都只是一场无声的幻梦。

凤懿终于彻底收回了视线。她甚至向后靠了靠，将自己更舒适地沉入那蒸腾的暖水里。水面温柔地托起她的手臂，氤氲的水汽弥漫上她光洁的下颌。她阖上了眼睛。眉宇间似乎还有一丝未能完全化开的冰冷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刻意的、不容打扰的慵懒与疏离。仿佛刚才廊下那场惩戒、浴桶边缘那只狰狞的手、以及那盒价值千金的玉髓膏，都不过是无关紧要、转瞬即逝的背景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