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凉了。”几息之后，凤懿的声音带着被热气熏染过的微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并非对着任何人。

陈管事几乎是立刻抢步上前，动作利落地舀起滚烫的沸水，沿着桶边小心地注入。哗啦啦的水声响亮地冲击着水面，氤氲出更浓的白雾，将凤懿倚在桶壁的身影彻底笼罩在云雾缭绕之中，模糊不清。

蒸腾的热浪裹挟着更浓烈的香气翻涌上来，终于彻底压倒了那丝残存的清冽药香。

那只依旧搭在桶缘的、被遗忘般的伤手，在愈发浓重的热雾里，冻伤带来的青紫和戒尺抽打后的红肿混成一片，更显得触目惊心。手指蜷着，僵硬地摊着，暴露在滚烫的水汽包围下，却似乎并没有暖和几分。

萧柳的身体几乎被这极致的恐惧和沉默抽空了所有力气，全靠两边内侍粗壮的手臂像铁钳般支撑着。冷汗混着冷水不断地淌下，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洇开一小团一小团的水渍。每一滴落下的声音，都像是敲打在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他低垂着头颅，湿透的发丝黏在惨白的脸颊上，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那细微的、无法停止的颤抖，透过被湿衣紧缚的瘦削身体传递出来。他像一尊被强行钉在原地的、即将碎裂的冰雕。

时间在沉默的水汽蒸腾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连陈管事添加沸水时的小心翼翼都重复了许多遍。

“……殿下，梅……梅花……取回来了。”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怯懦和仿佛刚从冰天雪地里奔回来、还未散尽的寒气的细微声音，从屏风外小心翼翼地飘了进来。声音颤抖着，带着剧烈奔跑后的残余喘息。

凤懿浸泡在水中的身体纹丝未动，仿佛沉睡一般。

屏风之外，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正跪在那里。是凤懿身边伺候笔墨、年纪最小的侍童之一。怀里紧紧抱着几支刚从府里最高、最僻静角落那株百年老梅上折下来的新鲜花枝。那花枝显然刚从风雪中取回，深褐色的遒劲枝干上带着未化的薄雪和冰晶，枝条尖端，几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嫩黄骨朵正羞涩地探出头来，在温暖的室内空气中微微瑟缩着，散发出一点极其幽微、几乎被暖香淹没的清冷气息。小侍童的手冻得通红，还在微微发抖。

凤懿浓长的睫羽似乎在水汽中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栖息在叶端的蝶。

她的目光终于从无物的水汽中收回，缓缓抬起。那双凤眸仿佛也被这暖意浸泡得柔和了些许，少了些冰渣般的寒意，多了点沉静幽深的水色。

她的视线轻飘飘地扫过浴桶边那只依旧僵硬搭着、青紫红肿在雾气里显得更清晰的伤手。

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然后，目光如同被某种无形引力牵引着，越过那伤手，隔着朦胧的水汽和华丽屏风上织就的锦绣图案，投向屏风外面那个跪着的小小人影。视线仿佛落在那人影怀里紧紧抱着的、还沾着雪屑和冰粒、努力绽放着微小清香的嫩黄梅蕊上。

空气里的沉默像一面被打破的镜子。

“……嗯。”

极其轻微的一个音节，从她沾着水汽的唇齿间逸出。模糊得几乎被水声掩盖，却带着一种终于找到落脚点般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