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院神经外科的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苏沐昀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膀。三个月的战地报道在她身上留下了不止一道伤痕——右臂的弹片擦伤已经结痂，但阿勒颇酒店遭遇炮击时造成的轻微脑震荡还需要定期复查。
"苏小姐？"护士推开诊室门，"李主任临时有手术，安排您先去三楼做脑电图。电梯在右手边。"
苏沐昀点点头，拎起背包。自从三天前从叙利亚回国，她一直处于恍惚状态。白天尚能用工作麻痹自己——整理采访素材、撰写深度报道；但每到夜深人静，爆炸的轰鸣声就会在耳边回响，让她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睡衣。
三楼脑电图室门关着，门口指示灯显示"检查中"。苏沐昀在走廊长椅上坐下，从包里取出采访笔记假装翻阅，实则在心中默数呼吸——这是心理医生教她控制焦虑的方法。
"......所以这个频段对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记忆激活有明显效果？"
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苏沐昀的血液瞬间凝固。她猛地抬头，看见刘景澄和一位白发教授并肩走来，他手中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正专注地讨论屏幕上的波形图。
他瘦了。这是苏沐昀的第一个念头。原本就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现在更加锋利，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如星。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左手腕上——她的呼吸一滞——竟然还戴着那条她大三时送他的手工编织手绳，已经褪色发旧。
刘景澄转过拐角，目光不经意扫过长椅，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平板电脑差点从手中滑落。
"刘同学？"白发教授疑惑地唤道。
"抱歉，王教授。"刘景澄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碰到一位熟人。"
四目相对的瞬间，苏沐昀感到一股电流从脊背窜上头顶。三个月来构筑的所有心理防线在这一刻摇摇欲坠。她应该站起来礼貌寒暄，或者干脆装作不认识转身就走，但身体仿佛被钉在了长椅上，动弹不得。
"沐昀。"他先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好巧。"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得不像是自己的，"你来医院...？"
"音乐疗法的临床研究合作。"他举起平板示意，动作有些僵硬，"MIT和协和的联合项目。"
王教授看看刘景澄，又看看苏沐昀，突然恍然大悟："你就是《南方周刊》那位从叙利亚回来的苏记者？我看过你的战地报道，非常出色！"
"谢谢。"苏沐昀机械地回答，眼睛却无法从刘景澄手腕上那条手绳移开。他还戴着它。这个认知让她胸口发紧。
"刘同学，既然你们认识，不如请苏记者参观一下我们的实验室？"王教授和蔼地提议，"她对声音的理解一定很有见地。"
刘景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如果苏记者有时间的话..."
"我还在等检查。"苏沐昀下意识拒绝，却在看到刘景澄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时鬼使神差地改口，"不过...如果时间不长的话。"
王教授热情地领着他们走向电梯："太好了！实验室就在五楼，正好我们刚完成一组脑波对音乐频率响应的测试数据。"
电梯狭小的空间里，苏沐昀刻意站在离刘景澄最远的角落，却依然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这气息曾在她无数个噩梦惊醒的深夜给予安慰，如今却成了最尖锐的刺痛。
"你的伤..."刘景澄突然低声问，目光落在她右臂的疤痕上。
"小伤。"苏沐昀迅速拉下袖子遮住，"阿勒颇的纪念品。"
他眉头紧蹙，似乎想说什么，却被电梯"叮"的一声打断。
实验室里摆满了各种精密仪器，几位研究人员正在电脑前工作。王教授带着他们来到一个隔音室前，里面有位患者戴着脑电监测设备，正在聆听不同频率的音乐。
"我们研究发现，特定频率的音乐能有效缓解PTSD症状。"王教授解释道，"刘同学开发的算法可以精准匹配个人脑波与音乐频率..."
苏沐昀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听讲解，但余光却不断瞥向刘景澄。他站在投影仪旁，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三个月不见，他身上多了种沉稳的气质，讲解技术细节时眼神专注而锐利，完全不同于记忆中那个在厨房为她煮粥的大男孩。
"苏记者，作为经常接触创伤事件的一线记者，你觉得这种技术有应用价值吗？"王教授突然问道。
苏沐昀一怔，下意识看向刘景澄。他正凝视着她，目光中有种复杂的期待。
"很有价值。"她听见自己专业的回答，"战地记者中有相当比例会发展出PTSD症状，但传统疗法往往..."她的声音突然哽住，眼前的仪器开始扭曲，耳边响起阿勒颇那天的爆炸声——轰！
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她踉跄一步扶住墙壁，呼吸变得急促。不，不是现在，不要在刘景澄面前...
"苏小姐？"王教授关切地靠近。
"她需要低频正弦波，立刻。"刘景澄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坚定。他迅速在平板上操作几下，然后递给苏沐昀一副耳机，"听这个。"
苏沐昀想拒绝，但身体已经先于意识接过耳机戴上。一段舒缓的旋律流淌而入，像是夏日细雨轻轻敲打树叶，又像是遥远的海浪温柔拍岸。奇迹般地，她狂跳的心脏开始平复，耳边的幻听逐渐消散。
"呼吸，跟着节奏。"刘景澄蹲在她面前，声音与音乐融为一体，"吸气...呼气..."
苏沐昀不自觉地跟随他的指引，呼吸渐渐平稳。当她终于能抬起头时，发现实验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王教授去安排你的检查了。"刘景澄轻声解释，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像是要确认每一个细节，"这是我自己设计的放松算法，结合了..."
"《Rainy Day Sunshine》的变奏。"苏沐昀突然说，"你改编了那首曲子。"
刘景澄的瞳孔微微扩大："你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那是他们初识时他弹给她的第一首曲子，是高三无数个深夜的陪伴，是复合后他总在她焦虑时哼唱的旋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苏沐昀注意到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绳上的一个小结——那是她当年笨手笨脚打错的地方。
"我以为..."她艰难地开口，"你签了你父亲的协议。"
刘景澄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签了。但我找到了漏洞——协议只说不能主动联系你，没说不可以'偶遇'。"
苏沐昀的心跳又加快了："所以今天是..."
"陈叔叔安排的。"他坦承，"我知道你今天会来复查。"
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苏沐昀应该感到愤怒，但胸腔里翻涌的却是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她移开视线："医疗费...是你通过陈叔叔匿名捐的？"
刘景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她。苏沐昀展开，发现是一份医疗资助协议的复印件，日期是她刚去叙利亚不久。协议条款明确写着"受助方无需知晓资助来源"，但最后一页的签名龙飞凤舞地写着"Liu Jingcheng"。
"为什么？"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们已经分手了。"
刘景澄的目光落在她右臂的伤疤上："因为我爱你。这与在不在一起无关。"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坚决地撬开她精心构筑的心墙。苏沐昀攥紧那张纸，指节发白："你明明可以..."
"可以怎样？"刘景澄苦笑，"眼睁睁看着你母亲得不到最好的治疗？看着你在前线拼命却还要为医药费发愁？沐昀，爱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王教授回来了。刘景澄迅速站起身，恢复了专业冷静的表情，但眼中的温度未减："你的检查时间到了。我...可以等你做完吗？"
苏沐昀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在舌尖打转。但当她看到他手腕上那条褪色的手绳，当她想起耳机里那首熟悉的旋律，当她意识到这三个月他从未真正放弃过她...
"好。"她听见自己说。
脑电图检查持续了四十分钟。当苏沐昀再次回到走廊时，刘景澄正靠在窗边看手机，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听到脚步声，他立刻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结果怎么样？"
"轻微脑震荡，需要继续观察。"苏沐昀下意识摸了摸后脑的伤处，"不是什么大问题。"
刘景澄的眉头依然紧锁："PTSD症状呢？"
"心理治疗师说会慢慢好转。"她简短回答，然后转移话题，"你的音乐疗法研究...进展如何？"
他们就这样站在走廊上，用专业术语筑起安全的距离，讨论着他的算法和她的报道，仿佛只是两个偶然重逢的旧识。但每当目光相接，空气中便有无形的电流窜动。
"我该回去了。"最终苏沐昀看了看表，"社里还有稿子要交。"
刘景澄点点头，没有强留："我送你到门口。"
电梯下降的几十秒里，沉默再次降临。苏沐昀盯着楼层数字一个个跳动，心跳随着"叮"的一声到达一楼而加速。
医院大门外，北京的秋阳正好。苏沐昀转身面对刘景澄，突然不知该如何道别。是客套地说"保持联系"？还是理智地提醒他遵守与父亲的协议？
"沐昀。"刘景澄先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我知道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你的健康最重要。但我想让你知道..."他顿了顿，"我在建立自己的公司，音乐疗法的商业化应用。很快我就不再受制于父亲的协议了。"
苏沐昀的心脏漏跳一拍："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向前一步，阳光在他眼中洒下金色的光点，"等我真正自由的那天，我会光明正大地来找你。不是作为偶遇的旧情人，而是作为想与你共度余生的人。"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激起层层涟漪。苏沐昀想说很多——想说你父亲永远不会同意，想说我们之间的差距依然存在，想说战地记者的工作决定了我无法给你安稳的未来...但最终，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好照顾自己。"刘景澄后退一步，克制着没有触碰她，"如果...如果需要那个放松算法，随时可以找我。"
苏沐昀转身走向出租车停靠点，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上车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刘景澄依然站在原地，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绳结。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有些联系是协议、距离甚至时间都无法切断的。就像那条褪色的手绳，就像那首改编的旋律，就像他们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
出租车驶离医院时，苏沐昀摸出手机，打开许久未用的音乐软件"听雨"。收藏列表里，《Rainy Day Sunshine》依然排在第一位，播放次数停留在三个月前。
她的手指悬在播放键上方许久，最终没有按下去。不是今天。但也许，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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