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尔把半块苔藓饼叼到顾泽安脚边时,他正蹲在农业区的苔田边翻土。绿茸茸的幽荧苔叶蹭过手背,潮乎乎的凉——地下城的恒温系统把温度稳在十七八度,只有苔田边因水汽重,叶尖总凝着层细珠,顺着叶缝滴在土里,洇出一小片湿痕。远处医疗站飘来药草香,混着风里的泥土味,这日子安稳得像苔田下的根,只是偶尔被翻土的锄头碰着,会露出发皱的旧痕。
“又偷晚秋的饼。”顾泽安捏了捏杰尔的触角,小家伙复眼亮得像浸了苔露,蹭着他的掌心“嘶嘶”轻叫。这几日它总黏着人,要么蹲在医疗站窗台上看江晚秋配药,要么跟着他在苔田转,背上的旧伤是虫潮时被石虫划的,如今在药膏里浸得淡了,连背甲都透着点柔光。老周说这土虫通人性,毕竟是去年跟着凌越第二次下地下的“老伙计”。
“顾队!”小杨扛着锄头从田埂那头跑过来,裤脚沾着苔田的湿泥,“周大哥让你去东裂缝那边,巡逻的在苔根下扒着个铁箱子!”
顾泽安心里一动。东裂缝是虫潮时最乱的地方,如今虽拉了警戒线,苔根却总往深处钻,像要把什么东西缠牢了藏着。他拍了拍手上的土,把杰尔往田埂边的竹筐里一塞:“跟我去看看。”
杰尔在筐里扒拉着探头,小杨回头瞅了眼,笑:“这土虫倒成你的跟屁虫了。去年凌博士带咱们第二次下地下时,它还跟在队伍后头颠颠跑呢,现在倒长壮实了。”
“它比人念旧。”顾泽安勾了勾嘴角,没多说。这几日老周总蹲在器械房修通风扇,偶尔拿起凌越留下的旧图纸,指尖会在“幽荧苔培育区”那行字上磨半天——虫潮后大家都默契地少提她,可苔田每冒一片新叶,土虫每往人脚边蹭一下,都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东裂缝离苔田不远,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见着警戒线。几个队员正蹲在裂缝边的坡上,手里的探照灯往底下照,光落在潮湿的土块上,泛着冷白的光。老周背对着他们站着,伤臂上的纱布换了新的,袖口下露出道浅疤——那是当年从第一次地下实验区逃出来时,被血丝苔缠的。
“来了?”老周回头,指了指裂缝下,“今早巡逻的发现的,苔根底下埋着东西,挖了半天才露个角。”
顾泽安顺着他指的方向往下看。裂缝比虫潮时窄了些,壁上爬着零星的血丝苔,叶片暗红得发黏,被幽荧苔的孢子压得蔫蔫的——那是第一次地下实验时,第二批人失误弄出来的祸害,凌越带173人逃出来时,队伍里一半人腿上都沾过这东西的汁。坡底的土被刨开一片,露出块锈迹斑斑的金属板,边缘缠着几根干枯的幽荧苔根,板上似乎刻着字,被泥和苔汁糊得看不清。
“杰尔?”他把竹筐往地上一放,小家伙“噌”地跳出来,顺着坡往下窜,前爪扒着湿土往金属板边凑,用头蹭着板上的泥。去年第二次进地下时,凌越特意把这窝土虫带在身边,说它们能松土护苔,那会儿杰尔还没巴掌大,总扒着凌越的白大褂下摆不松爪,如今倒真成了苔田的“守护者”。
“这土虫还懂寻宝?”队员笑,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地下城虽恒温,挖东西时闷得慌,通风扇吹的风都带着土味。
顾泽安没接话,蹲下身往坡下爬。湿土滑得很,刚下两步就听杰尔“嘶嘶”叫,前爪指着金属板的一角。他伸手扒开泥和碎苔根,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板上的字露了个“凌”字,笔画被锈啃得模糊,却还是认得出,那笔锋带着股子犟劲,跟凌越当年在实验日志上写字的样子一个样。
“是她留下的?”老周也跟着下来,声音压得低,指尖碰了碰金属板上的锈,像怕碰碎了什么。
顾泽安没应声,从队员手里接过小铲,小心地刨着板边的土。金属板不大,也就半张桌子宽,底下连着个箱子,被密密麻麻的幽荧苔根缠得严实——这苔是真护着东西,根须都长进了箱子的缝隙里,却没伤着木板。杰尔蹲在旁边,用前爪帮着扒苔根,嫩绿色的根须被它扒断,渗着清莹莹的汁,滴在土上洇出小湿圈。
“慢着点。”江晚秋的声音突然从坡上传来。她挎着药箱站在警戒线边,头发被通风口的风吹得乱,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记录本——刚去苔田测过幽荧苔的生长数据。“苔根缠得紧,别把箱子刨坏了,我带了清水,浇在泥上能松快些。”
“你怎么来了?”顾泽安抬头。
“医疗站闲得慌,听小杨说你们在挖东西,就过来看看。”她笑着往下走,蹲到他身边,把水壶递过来,指尖碰了碰金属板,“这是去年的合金板,潮得快,轻着点撬。”
杰尔往她脚边蹭了蹭,用头拱她的鞋。江晚秋摸了摸它的背,眼里的光软了软:“倒是机灵,知道这是要紧东西。去年凌博士带它们下来时,就数它最黏人。”
几人用清水浇软了泥,又扒了半个时辰,总算把箱子从苔根里拽了出来。箱子是长方体的,表面焊着块铭牌,除了“凌”字,还刻着“幽荧苔·样本”。锁扣早就锈死了,顾泽安用匕首撬了两下,“咔哒”一声,锁开了。
箱子里铺着层绒布,上头摆着个玻璃罐,罐里泡着片幽荧苔——比田埂上的厚半指,叶片边缘泛着银白,根须盘在罐底,竟还透着点活气。绒布旁压着本实验日志,封皮被潮气得发皱,边角卷着,末页还夹着支快干了的钢笔。
“是变种。”江晚秋拿起玻璃罐,对着探照灯光看,指腹蹭过罐壁,“这苔叶有银边,怕是凌越博士培育的新品种。”
顾泽安拿起日志,指尖碰着封皮,绒布似的软。翻开第一页,字迹娟秀却带着股硬气,墨水洇了些,却还清晰:“首次地下实验第47天,幽荧苔初代培育成功。这东西能吸潮,还能攒点氧气,够三个人喘半宿——可惜这次没带土虫下来,不然让它们松松苔根也好。”
往后翻,到第一次撤离那段,字迹急得发颤:“失误了。培育箱温度没控好,长出了血丝苔,缠上小张的腿了,得撤。带173人出来,苔样没忘,等下次……下次得带土虫来,它们或许能治这破苔。”
再往后,日期跳到第二次进地下时:“3001年4月,带200多人再下地下,这次把土虫也带来了——小家伙们怯生生的,倒机灵,刚放下就往苔田边钻。”“幽荧苔扩种成功,银边变种刚冒芽,比普通的能攒氧,还能让土虫更精神,杰尔(给最黏人的那只起的名)总扒着罐看,等它长好给它留片叶。”
最后几页记着虫潮前的事:“虫潮要来了?让年轻人先往安全区走。银边苔样本藏在东裂缝苔根下了,土虫认路,它们会找到的。”
最后一页只画了片银边苔,旁边写着:“杰尔懂,它会护着苔的。”
顾泽安捏着日志的手紧了紧,纸页被攥得发皱。杰尔蹲在箱子边,前爪扒着玻璃罐,复眼盯着罐里的银边苔,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用头轻轻撞罐壁——像在回应日志里的话。
“它认得。”老周站在旁边,声音哑了,“凌越没说错,土虫认路,更认她的话。”
江晚秋把罐打开,刚递过去,杰尔就凑上去啃银边苔,小口小口的,像怕咬坏了。没多会儿,它眼里的光亮了些,竟叼起罐沿往顾泽安手里送,尾巴轻轻扫他的手背。
“这变种真管用。”小杨看得直咋舌。
顾泽安没说话,把日志合上。风从裂缝里吹上来,带着地底的潮气,落在脸上凉丝丝的。他想起虫潮后清点人数时,老周红着眼说“凌博士没跟上来”,此刻看着杰尔啃苔的样子,突然觉得——她是把该留的都留好了,才放心让年轻人往前走的。
“把箱子抬回医疗站。”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银边苔得好好养,日志也收起来。”
往回走时,杰尔叼着玻璃罐跟在旁边,时不时停下来等他,背甲上的光在探照灯下亮闪闪的。老周跟在后面,突然说:“明天我带队员去裂缝那边再翻翻,说不定还有苔种。凌博士既然藏了样本,肯定还留了别的。”
“好。”顾泽安应着,往苔田看了眼。幽荧苔叶上的细珠往下掉,滴在土里,悄没声地钻深了些——像谁的念想,在土里慢慢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