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泼了墨,基地木屋的窗棂上糊着旧报纸,挡了大半月光,屋里只余下炕头余烬的一点昏红。顾泽安正睡得沉,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人碰他胳膊,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老周蹲在炕边,脸隐在阴影里,只剩双眼睛亮得吓人。
“周哥?咋了?”他揉着眼睛要坐起来,手刚摸到炕边的煤油灯,就被老周一把按住了。
“别开灯。”老周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凉得像冰,“我感觉不对,很不对。”
顾泽安的困意瞬间散了大半,借着余烬的光看着老周:“哪儿不对?白天那人说的?”
“嗯。”老周往窗外瞥了眼,纸窗上映着外面的树影,风一吹晃得像鬼,“你没琢磨过?他说孢子是为了救人类,吸污染物、给地球降温——可地球真到了非靠孢子救的地步?就算以前污染重,这些年地下城也没再往外排废水废气,地面早该慢慢缓过来了。”
他顿了顿,指节攥得发白:“还有他说的污染。你听过‘工业越强,污染越少’这句话不?”
顾泽安愣了愣:“没听过。工业越强,咋会污染少?机器转得快,排的脏东西不也多?”
“你忘古代的事了?”老周往他身边凑了凑,声音更沉,“以前地下城的历史课讲过,古代人把‘柴米油盐’搁前头的是‘柴’,为啥?因为那会儿取火全靠烧柴,家家户户灶膛里烧,山上的树砍得光秃秃,烧完的灰、冒的烟,哪儿有地方处理?可你想,古代咋没见孢子来‘救’地球?”
顾泽安皱起眉:“你是说……”
“我是说这事蹊跷。”老周打断他,往炕那头看了眼——江晚秋和江雪挤在一床被子里,睡得正熟,秦毅的呼吸匀净,唐坚打着轻鼾,没人被吵醒,“古代人对污染没概念,烧柴、垦地,把山林毁得也不少,咋孢子不来?偏等现代工业起来了,反而来了?按那人说的,人类关注污染、开始减污了,它倒来‘革新’了,这不本末倒置?”
顾泽安没说话,心里头跟着打鼓。白天听那白发老人说得头头是道,他没敢细想,这会儿被老周一拎,确实不对劲。古代的生态未必比现代好,那会儿刀耕火种、滥砍滥伐是常事,若孢子真为“救地球”而来,没道理放着古代不管,偏挑现在动手。
“还有那些人。”老周又往窗外看,眼神沉得像潭水,“咱来的时候,你瞅见他们种的菜没?绿油油的,跟地下城暖房里的似的。孢子天里地面冻得硬邦邦,就算土壤干净了,没暖棚没设备,咋种得出那样的菜?他们说在这儿守了三年,可我瞅他们的衣服——你见谁补丁都没打一个?哪像守了三年的样子?”
这话一出,顾泽安猛地想起——白天迎他们的那个白发老人,穿的灰棉袄虽旧,却平整,袖口领口都没磨破;劈柴的年轻人裤子是帆布的,连个毛边都没有。在地面上,布料金贵得很,地下城的人穿的都是缝了又缝的旧衣,这儿的人咋能这么“体面”?
“你是说……他们骗咱?”顾泽安的声音也低了,“可为啥骗咱?幻境里的话,黑影引咱来这儿,图啥?”
老周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肯定没好事。我瞅着唐坚和小杨那俩小子,一个性子急,见着点事就咋咋呼呼,一个胆儿小,遇着动静手就抖,真要出点啥,指不定先乱了阵脚。”他顿了顿,凑近顾泽安耳朵,“等下你悄悄叫醒晚秋和秦毅,她俩心细,晚秋懂医护,秦毅识图纸,靠得住。咱去瞅瞅西北角那木屋——白天我瞅见有人往那儿送铁桶,锁得死紧,说不定有啥猫腻。”
顾泽安点头,刚要起身,就听院外传来轻响——是脚步声,踩在雪地上,“咯吱”一声,很轻,却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楚。
老周瞬间按住他,俩人都往窗根挪,借着纸窗的破洞往外看——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来,照亮了院门口:一个黑影正站在那儿,裹着件黑披风,身形纤瘦,竟是个女人!她没进门,只是往屋里看了眼,接着抬手往西北角指了指,又往天上指了指,然后转身悄没声地钻进了树林。
顾泽安和老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那黑影是在给他们递信?西北角的木屋有问题?还是天上……孢子云有问题?
没等他们琢磨透,院外又传来说话声,是基地的人,像是在换岗。老周拉着顾泽安缩回炕边,压低声音:“先睡,等后半夜再动。”
顾泽安躺回炕上,却再无睡意。旁边的江晚秋似乎被他动了下,迷迷糊糊往他身边靠了靠,手搭在他胳膊上,像怕他跑了似的。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里头乱糟糟的——若基地的人是骗徒,黑影是帮凶,那孢子到底是啥?若黑影是好意提醒,基地的人又藏着啥?
窗外的风刮得紧了,纸窗“哗啦”响,像有人在外面窃听。顾泽安攥了攥拳,摸了摸枕头下的匕首——不管是啥猫腻,今晚总得查清楚。
后半夜换岗的哨声刚落,顾泽安轻轻推醒江晚秋,又示意秦毅。三人蹑手蹑脚跟着老周溜出木屋。院外的雪地上结着薄冰,踩上去“咯吱”响,秦毅走在最前,用脚尖碾着冰碴子消声;江晚秋跟在中间,手里攥着块石头,眼睛警惕地瞟着两侧的木屋——那些屋里都黑着灯,却总让人觉得有眼睛在暗处盯着。
西北角的木屋果然锁着,是把铜锁,锁芯发亮,显然常有人开。老周从背包侧袋摸出根细铁丝——是地下城修器械时剩下的,他捏着铁丝往锁芯里捅,捣鼓了两下,“咔哒”一声,锁开了。
推门的瞬间,一股腥气混着消毒水味涌了出来,呛得江晚秋往顾泽安身后缩了缩。老周摸出火柴划亮,火苗窜起的刹那,顾泽安倒吸了口凉气——
墙上钉着张巨大的图,画的竟是只狗的解剖结构,可脏器旁标着“孢子浓缩液注射点”“增生组织取样处”,旁边还贴着张照片,正是种子站那只变异狗,眼睛被红圈标着,写着“受试体17号,存活72小时”。图下还压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歪扭的字写着“犬类试做体,第3轮:肢端增生观察,记录者:‘和’姓”——那“和”字落在眼里,像根细刺。
桌案上摆着十几个玻璃罐,里面泡着些扭曲的东西——有的是狗爪,指甲又尖又弯,指骨被硬生生撑得变了形,看着就像被冻裂又硬掰过似的;有的是段狗腿,皮肤上长着跟变异狗背上一样的疙瘩,疙瘩破了口,浑浊的脓顺着罐壁往下淌,脓水里还裹着碎皮,江晚秋盯着看了片刻,猛地别过脸——那疙瘩的溃烂程度,竟和她在地下城老医护手册里见过的“低温后复温组织病变”图一模一样,手册里没写原因,只画着胳膊上肿起的水泡,破了就流出这样的脓。最顶上的罐子里泡着颗狗脑,旁边歪歪扭扭标着“注射后48小时,脑组织异变”,脑浆里凝着血丝,像被什么东西烧过。
“是人干的……”江晚秋的声音发颤,指尖攥得发白,“这些狗……它们遭的罪……”她没说下去,可谁都懂——那不是自然变异,是一点点被折腾成这样的。老周蹲下身,指腹蹭过玻璃罐壁上的脓痕,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以前听地下城的老辈说过,早年有群外来人,在北边搞‘冷实验’,把活物的手脚搁冰里冻,冻硬了再往温水里泡,就为看皮肉怎么烂……你看这狗爪的骨缝,跟说的那模样,差不离。”
秦毅走到最里侧的铁架旁,抽下一本文件夹。封皮上印着个歪歪扭扭的标识,像个“7”套着个“3”。她翻开第一页,瞳孔猛地缩了缩:“731实验所……他们是731的人!”
顾泽安凑过去看——上面写着“孢子适应性人体实验计划”,底下列着串名字,有的打了勾,有的画了叉。他往下翻,突然僵住了——“待筛选受试体:顾泽安(体能优)、唐坚(力量优)、江晚秋(医护背景)……”后面赫然是他们整支队伍的名字,连小杨的“听觉敏”都标在旁边。
“他们引咱来,是想抓咱当实验品!”顾泽安的手一抖,文件夹掉在地上。老周弯腰去捡,指尖摸到页散落的记录,上面写着“犬类实验为人体实验铺垫,待确认孢子浓度安全,即转入‘人试做体’”——“人试做体”三个字,跟老周说的“冷实验”里的“受试物”称呼,如出一辙。
“这群畜生!”老周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咔咔”响,“换着法子糟践活物,跟当年那群没良心的一个路数!”
“嘘!”秦毅赶紧拽了他一把,窗外传来脚步声,是巡夜的人。四人赶紧缩到铁架后,听着脚步声从门口过,直到彻底远了,才敢喘口气。江晚秋抹了把眼角,咬着牙:“这些资料必须带走,不能让他们再祸害人。”
“得想办法带唐坚和小杨走。”她的声音压得低,却透着股狠劲。
秦毅把文件夹往背包里塞,又把桌上那些记录纸都拢了来:“这些都是凭证。”
老周点头,往门口瞥了眼,眼里的火还没消:“先装傻,等机会就抢车回地下城——得让这些人,把造的孽都还回来。”
四人悄悄溜回木屋时,天刚蒙蒙亮。唐坚和小杨还睡着,小杨翻了个身,嘟囔着“啥味儿这么冲”,老周赶紧往灶里添了把柴,烟味混着腥气散了些,才没露馅。
顾泽安躺回炕上,江晚秋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指尖冰凉,却攥得很紧。他往那白发老人住的木屋方向瞥了眼——那屋里亮着灯,烟囱冒着烟,可那烟在他眼里,竟像当年老辈说的,烧着罪证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