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明破晓,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令人窒息。百官身着朝服,沿着御道沉默地走向宏伟的金銮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感,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成王萧景睿果然遇到了“意外”。他的车驾行至一处必经的十字路口时,一队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巡城兵马“恰好”在进行盘查,造成了短暂的拥堵。然而,不等对方发难,几名看似普通的“路人”和“商贩”便迅速上前,三言两语指出对方越权管辖、阻塞亲王仪仗,态度强硬却不失礼法。几乎同时,拱卫司的一名副将也带着人马“恰巧”巡视至此,立刻接手了现场,严厉斥责了那队兵马,迅速疏通了道路。萧景睿的车驾甚至未曾停留,便安然通过。车窗内,他面容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皇后的手段,被他提前借力化解。
金殿之上,武帝萧衍高坐龙椅,面色因微恙而略显苍白,眼神却依旧锐利,扫视着下方鸦雀无声的群臣。太子萧承煜站在御阶之下,脸色阴沉,眼底带着一夜未眠的焦躁与狠厉。他时不时瞥向成王的方向,目光阴鸷。
朝议伊始,气氛便异常凝滞。几位御史果然出列,奏报的却并非弹劾东宫,而是言辞激烈地参奏成王萧景睿“结党营私”、“暗中窥探宫闱秘档”、“其心叵测”,甚至隐晦地提及其母妃当年“旧事”,暗示其或因旧怨而对皇后与太子心怀不满,意图不轨。
这些指控空泛而恶毒,却极具煽动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
萧景睿并未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面色沉静如水。直到那几位御史说完,殿内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时,他才整了整衣冠,稳步出列,躬身行礼。
“陛下,”他的声音清朗沉稳,回荡在大殿之中,“臣惶恐。不知几位御史大人所言臣‘结党营私’、‘窥探宫闱’,有何实据?至于提及臣已故母妃……”他顿了顿,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愤与不解,“臣母妃生前谨小慎微,与世无争,去世多年,不知何处又得罪了诸位,竟要在她身后清名之上,再泼污水?莫非这朝堂之上,已容不得一个安分守己的皇子,甚至容不得一个已故之人的清白了吗?”
他并未直接辩解那些指控,而是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对自己母妃的攻讦之上,瞬间博得了不少中立朝臣的同情,对已故之人下手,终究是显得下作。
那几位御史一时语塞,他们确实没有实据,只是奉命搅混水。
就在这时,平宁世子萧知珩出列了。他今日似乎特意穿了一身略显正式的郡王爵服,更显身姿挺拔。他先是向皇帝行礼,然后转向那几位御史,嘴角带着一丝冷峭的笑意:“几位大人真是忧国忧民,连十几年前的宫闱旧事都如此关切。不过,本王倒是好奇,诸位对眼下正在发生的、更为紧要的事情,可知情否?”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凌厉,“比如,东宫一夜之间,掌事大太监李公公‘自尽’,数名内侍‘意外’身亡!如此密集的‘非正常死亡’,发生在大内之中、储君宫内,诸位御史言官,难道不该先问问太子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东宫何时成了这般险地?!”
萧知珩的发言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将焦点从模糊的指控拉回了血淋淋的现实!是啊,比起陈年旧账,东宫一夜之间死了这么多人才是眼前最骇人听闻的事情!
太子萧承煜脸色骤变,猛地看向萧知珩,眼中杀机毕露,厉声道:“萧知珩!你休要胡言乱语!宫内人员更替,偶有意外,岂容你在此妄加揣测,污蔑孤!”
“是不是妄加揣测,太子殿下心中自然清楚!”萧知珩毫不退缩,目光如电直视回去,“只是这‘意外’未免太过巧合!恰好发生在某些不该丢的东西丢了之后!”他这话意有所指,直指译码本,瞬间让太子和知情的皇后党羽心头巨震。
“你!”太子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失态。
“够了!”龙椅上的武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疲惫,“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太子和萧知珩,最后落在成王身上,“景睿,对于御史的参奏,你有何话说?”
萧景睿正要开口,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沉闷而急促的鼓声!
咚!咚!咚!
鼓声沉重,穿透重重宫墙,清晰地传入金殿之上!
“登闻鼓?!”殿内百官顿时一片哗然!登闻鼓一响,意味着有惊天冤情要直达天听!
武帝的眉头紧紧皱起:“何人击鼓?”
一名殿前侍卫匆忙入内,跪地禀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启禀陛下!是、是平宁世子妃沈氏!她……她身着世子妃正装,手持状纸,口称有血海深冤,要状告当朝储君太子殿下!”
“什么?!” 满朝文武瞬间炸开了锅!世子妃状告太子?!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太子萧承煜先是一愣,随即暴怒:“荒唐!荒谬!她一个妇道人家,怎敢……”
萧知珩也适时地露出“震惊”与“不解”的表情,仿佛对此毫不知情。
武帝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沉默了片刻,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宣!”
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震惊、疑惑、探究的目光中,沈清宴的身影出现在金殿门口。她一身品红色世子妃吉服,头戴珠冠,妆容整齐,却面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悲愤、决绝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毅。她一步步走入这国家权力的核心殿堂,手中高举着一份状纸,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却又稳如磐石。
她走到御阶之下,无视两旁百官各异的目光,无视太子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缓缓跪倒在地,将状纸高高举过头顶,清冷而悲怆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字字泣血:“臣妇沈清宴,平宁王世子萧知珩之妻,已故镇国将军沈敬之与正一品镇国夫人沈林氏之女!今日冒死叩阙,状告当朝太子萧承煜!”她抬起头,目光直射向龙椅上的皇帝,泪水滑落,声音却清晰无比:“告其为一己私利,勾结妖道,炼制剧毒‘石胆’!告其戕害后宫妃嫔!告其毒杀朝廷命妇、臣妇之母、正一品镇国夫人!告其意图栽赃亲王、混淆视听、祸乱朝纲!臣妇手中,有东宫译码本为证,有太子心腹李公公暗中记录之册为凭!更有太子殿下昨日欲派人放入我平宁王府、意图栽赃夫君与成王殿下的‘石胆’毒物为赃证!求陛下明察!为臣妇惨死的母亲伸冤!为后宫枉死的妃嫔伸冤!还朝堂一个清明!”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戕害妃嫔!毒杀命妇!炼制毒药!栽赃亲王!每一项都是足以震动国本的大罪!而且,人证、物证似乎俱全!
整个金殿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的状告震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太子萧承煜脸色煞白,指着沈清宴,手指颤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你血口喷人!父皇!她诬陷!这是诬陷!”
而成王萧景睿和萧知珩,虽然面上也带着“震惊”,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了然和决绝的默契。
“你……你这个疯妇!”太子彻底慌了,他指着沈清宴,嘴唇哆嗦,却再也说不出有力的辩驳之词,只能反复重复,“疯了!她疯了!父皇!不能听她的!”
武帝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也被这接连的重击震得心神激荡。他死死盯着沈清宴,仿佛要看清她灵魂深处。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你说……译码本和秘册,还有那毒物,都在殿外?”
“是!陛下可即刻宣人呈上!”沈清宴毫不迟疑。
“宣!”武帝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很快,几名殿前侍卫捧着几个托盘疾步入内。一个托盘上放着那本熟悉的译码本和几本略显陈旧的册子,另一个托盘上,则是一个被油纸包裹、如今已被打开的小纸包,里面是一些灰白色的粉末状物体。
武帝的目光首先落在那译码本上,眼神一凝。他显然认得此物。他又看向那秘册,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物品和人员的异常调动,虽然隐晦,但结合译码本和当前语境,其含义令人不寒而栗。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包毒粉上。
“传太医令!”武帝冷声道,“查验此物!”
太医令早已候在殿外,此刻战战兢兢入内,仔细查验那包粉末,又极其小心的凑近嗅了嗅,片刻后,脸色发白地跪下:“启禀陛下……此物……成分复杂,似含有金石之毒,性极烈……确、确非寻常之物。”他不敢断言就是“石胆”,但“金石之毒”四个字,已经足够引发联想。
武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中的风暴已然凝聚。他看向太子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失望、愤怒和一种深沉的寒意。
“太子,”他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这些……你作何解释?”
“父皇!儿臣冤枉!”太子涕泪横流,磕头不止,“这些都是伪造的!是成王!是萧知珩!是他们联手陷害儿臣!他们觊觎储君之位已久!父皇明察啊!”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成王萧景睿,忽然再次出列。他手中捧着那个紫檀木书匣。
“陛下,”他的声音平静而沉重,与太子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臣本不愿在此时提及此事,以免有落井下石之嫌。但事已至此,关乎宫廷清誉、皇室血脉,臣不敢再隐瞒。”
他打开书匣,取出那份拓印,双手呈上:“此乃昨日,翰林院编修周铭奉命巡查后宫书阁时,于皇后宫中旧档内发现的,关于弘业七年丽妃娘娘暴毙一案的部分查抄记录拓印。请陛下御览!”
内侍连忙将拓印接过,呈给武帝。
武帝目光扫过那拓印上的字迹,当看到“西域进贡五石散”、“金石药末”以及那行刺眼的“已遵懿旨,另行封存处理”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丽妃之死,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疑团,如今这证据直接指向了皇后和“懿旨”!
“懿旨……”武帝喃喃自语,目光猛地射向御阶之下,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看向凤仪宫的方向。这一刻,太子、皇后、丽妃、镇国夫人……所有的线索似乎都被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张令人胆寒的巨网。
太子看到父皇那冰冷彻骨的眼神,以及成王拿出的那份拓印,彻底陷入了绝望。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来人!”武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如雷霆,带着滔天的怒意,“将太子萧承煜,暂且圈禁于东宫!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父皇!”太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了下去。
武帝的目光再次落到沈清宴身上,复杂无比:“沈氏,你状告之事,朕……会彻查到底。镇国夫人之事……若查实,朕必还你沈家一个公道!你先退下。”
“谢陛下!”沈清宴重重叩首,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几乎虚脱。
武帝又看向成王和萧知珩,眼神深邃:“此事,你二人……也有所参与?”
萧知珩立刻出列跪下:“陛下明鉴!臣得知太子可能栽赃,方才回府查找,幸得及时发现脏物,并非事先知情。世子妃状告之事,臣亦是方才知晓,惊骇万分!”他巧妙地将自己摘出去,只承认了“发现脏物”。
成王也躬身道:“臣只是偶然得知线索,觉得事关重大,不敢隐瞒,故呈报陛下。一切还需陛下圣裁。”他将自己定位为忠诚汇报的臣子。
武帝盯着他们看了片刻,目光锐利,仿佛要看穿他们是否还有隐瞒。最终,他疲惫地挥了挥手:“此事,交由三司会审!退朝!”
退朝的钟声响起,但百官却无人立刻离去,所有人都被这惊天动地的朝会震撼得无以复加。太子被圈禁,世子妃状告,皇后被间接牵扯,丽妃旧案重提……这国家的天,真的要变了……
沈清宴在萧知珩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第一步,她做到了。
萧知珩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做得很好。”目光中充满了担忧与后怕,但更多的是骄傲。
成王萧景睿走过他们身边,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的配合,成功地将太子逼入了绝境。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太子倒台,但皇后依然在位,她的势力盘根错节。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风暴,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