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萧知珩卧房的那一盏孤灯,在窗纸上晕开一团温暖却孤寂的光晕。
萧知珩沐浴完毕,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和清爽的皂角香气回到内室。一抬眼,便见沈清宴并未安歇,而是静静坐在妆台前,微低着头,手中银针正细细穿过他一件旧征袍的袖口。那袖口边缘已有些磨损,她正用同色的丝线,一针一针地加固缝补。
烛光柔和地倾泻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纤细专注的侧影。光线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两弯淡淡的、颤动的阴影。她做得极其认真,以至于萧知珩走到她身后都未曾察觉。他能看到那枚细小的银针在她指尖穿梭,但她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好几次,针尖几乎要刺到她白皙的指尖,看得他心头一紧。
她抿着唇,眉头无意识地微微蹙起,所有的担忧、不舍与强装的镇定,都藏在那紧抿的线条和轻蹙的眉间。
萧知珩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软。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走上前,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将下巴搁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声音因沐浴后的松弛和心底的情绪而显得低哑:“宴宴……”他顿了顿,更轻声地问,“你是不是在怕?”
沈清宴手里的针猛地一顿。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侧过脸,柔软的脸颊下意识地蹭了蹭他尚带湿气的鬓角,那熟悉的皂角清香瞬间包裹了她,让她强撑了一整日的心防骤然裂开一道缝隙,鼻尖猛地一酸。
“我不怕,”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只是……此去山高水远,战场凶险,我总想着,能替你多缝几针,就好像……能替你多挡去一分危险似的。”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下那细密却因手颤而略显歪斜的针脚,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知珩,我在府里等你。”等你平安归来。
萧知珩的心像是被这话语中最柔软的部分狠狠撞了一下,又暖又涩,涨得发疼。他松开环抱她的手,转而握住她那只仍捏着针的手。指尖触到她指腹上因常年握笔、偶尔做针线而磨出的薄薄茧子,更是百感交集。
他轻轻拿开她手中的针线,放在妆台上,然后扳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
烛光下,她终于抬起头,眼眶分明已经泛红,水光氤氲,却倔强地不肯让泪落下。
萧知珩伸手,拇指温柔地抚过她的眼睫,想将那欲坠的湿意拭去。可指尖刚蹭过那蝶翼般的睫毛,便真切地沾上了一抹温热的湿意。
他微微一怔,目光落在指腹上那抹晶莹时,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然而,那笑声却干涩而嘶哑,夹杂着深深的心疼与无奈:“你这丫头……过去在宫宴上被人那样刁难羞辱,也没见你落过一滴泪,如今怎的反倒变得如此矫情了?”他的语气似带着调侃,但其中的温柔与酸楚却无法掩饰,仿佛想用这句玩笑冲淡空气中弥漫的沉重悲伤。
可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受不住似的,猛地别过脸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将骤然涌上的哽咽硬生生压了回去。深吸一口气,才又转回头,目光深深地望进她眼里,语气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哄慰:“……罢了,不笑你了。我应你,定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一根头发都不少,成不成?”
他试图描绘一个美好的未来让她安心:“你看,父亲早就念叨着,等闲下来,要带母亲去江南看梅花。等我回来,平定了边关叛乱,立下功劳,他老人家就能安心卸下担子,颐养天年了……”到时候,我们也能过些安稳日子。这话他没说出口,但眼神里已表露无遗。
说着,他似乎想起什么,从贴身的怀里摸索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小平安符。那符袋的布料略显熟悉,正是沈清宴前几日绣坏了一条并蒂莲、赌气说不要了的那方帕子改做的,上面还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安”字,针法稚嫩,却饱含心意。
“给,”他将平安符塞进她微凉的手心里,符袋似乎还带着他胸膛的温度,“我去报恩寺求的,请高僧开了光。你好好带着,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温柔,“等我回来,咱们就把它恭恭敬敬地供在佛龛上,日日上香,谢神佛保佑我们夫妻团聚。”
沈清宴的手指猛地收紧,将那小小的、柔软的平安符紧紧攥在手心。符袋里面填充的荞麦壳微微硌着掌心,那细微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和安心。
她终于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进他深邃的眼里。他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烛光,更清晰地映着她小小的、带着泪痕的影子,那么专注,那么坚定……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凝成一句最朴素却最沉重的承诺。
她一字一顿,声音轻却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知珩,我等你回来。”
烛芯轻轻爆开一个灯花,室内光线摇曳了一瞬,复又明亮起来。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紧密相依,仿佛任何力量都无法将其分开。
夜深了,烛火渐渐燃短,流下蜿蜒的烛泪。
“仅靠神佛的庇佑,终究还是不够……”沈清宴将那枚小巧的平安符牢牢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这一方寸之间的物件是她唯一的倚仗。萧知珩环着她的手臂未见松懈,两人相依而立,呼吸交错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紊乱。窗外,风声时而低吟掠过,像是为这片寂静添上一抹轻柔的注脚。他们没有再开口,然而无声胜有声,那些未曾诉说的情感早已在沉默中流淌成河。
良久,沈清宴才轻轻动了一下,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的沙哑,却已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时辰不早了,明日你还要早起,去兵部核对文书,清点陛下拨付的仪仗和物资。快些歇息吧。”
她从他怀里起身,走到床边,俯身替他铺展开被褥,动作细致而温柔,每一个褶皱都被她轻轻抚平。仿佛通过这些微不足道的动作,就能将她的牵挂和叮咛一丝丝地嵌入他今后的生活里。
萧知珩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中暖流与酸楚交织。他走过去,从后面再次抱住她,将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发香的颈窝里,闷声道:“这些让下人做就好。”
“我想自己做。”沈清宴没有回头,只是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声音很轻,“让我再为你做点什么吧。”
萧知珩不再劝阻,只是更紧地拥住她。
铺好床,沈清宴又转身去检查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其实这些东西自有仆役精心打理,但她仍不放心,打开查看。盔甲的内衬是否柔软,常服的衣角是否缝牢,金疮药、驱寒丸等是否放在最容易取用的夹层里……她的指尖抚过这些冰冷的物件,仿佛能赋予它们护佑的力量。
“都备齐了,”萧知珩握住她忙碌的手,指尖冰凉,他将其拢在掌心暖着,“别看了,宴宴,你真的该歇着了。”
沈清宴这才停下,抬眼看他,烛光下她的脸苍白得让人心疼:“知珩,我睡不着。”一想到你明日就要离去,如何能安眠?
萧知珩何尝不是。前途未卜,生死难料,纵有万丈豪情,对眼前人的眷恋与不舍却也是真真切切。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流露出丝毫犹豫和脆弱。
他执起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拉至床边,随后稍一用力,便将她按坐在柔软的床沿上。他并未多言,只微微俯身,双手稳稳地托起她的足踝,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的鞋面。沈清宴心头一震,身子微微僵硬,下意识地想要将脚缩回,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与低柔的抗拒:“知珩,不可……”她的目光低垂,耳根微红,“你毕竟是世子之尊。”
“有何不可?”萧知珩抬起头,唇边扬起一抹笑,那笑容虽染着几分疲惫,却依然如晨曦般明亮。他语气温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丈夫替妻子脱鞋,天经地义。”他的动作轻柔而细致,指尖不经意拂过她的脚踝,那一抹白皙映入眼帘,竟让他的心湖再次泛起涟漪,难以平息。
他起身,吹熄了烛火,只留下墙角一盏昏暗的长明灯,散发出朦胧的光晕。
黑暗中,两人并排躺在宽大的床上,却都没有睡意。锦被柔软,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离愁别绪。
沈清宴侧过身,面向他,在黑暗中描摹他模糊的轮廓。她的手悄悄从被底探过去,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身侧的手。
萧知珩立刻反手将她微凉的手指紧紧包裹住,十指相扣。
“知珩,”她低声唤他,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到了那边,凡事莫要逞强。遇事多问问二叔,他经验丰富。”
“我知道。”
“按时用饭,边关苦寒,别贪凉。”
“好。”
“夜里值守,记得多添件衣裳。”
“嗯。”
她絮絮地叮嘱着,都是一些琐碎至极的小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填补内心的空洞和不安。
萧知珩一一应着,没有丝毫不耐烦。他知道,这每一句叮咛里,都藏着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恐惧和深沉的爱意。
“宴宴。”萧知珩低声唤她。
“嗯?”
“等我走了,府里的事,辛苦你了。母亲那里……你多宽慰她。”
“我知道。”
“若有难处,或是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立刻派人快马送信去北境,或者去找父王母妃,别自己硬扛。”
“好。”
“还有……”萧知珩犹豫了一下,“若是……若是京都局势有变,太子那边再有什么动作,一切以保全自身和父王母妃为重,不必顾虑我那边。”
沈清宴转过身来,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捂住了他的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没有若是!你定会平安,京都也绝不会有事!我们会一起等你回来!”
她的笃定感染了萧知珩。他拉下她的手,在掌心印下一个轻轻的吻:“好,一起等我回来。”
最终,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化为一句近乎呢喃的叹息:“……一定要好好的。”
萧知珩侧过身,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额头,印下一个郑重而温存的吻。
“我答应你。”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誓言,“为了你,我也会好好的。睡吧,宴宴,天亮还早。”
或许是他的承诺起了作用,或许是他的怀抱太过令人安心,沈清宴紧绷的神经终于慢慢松懈下来。浓重的疲惫和困意袭来,她依偎在他身边,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
萧知珩却依旧睁着眼,毫无睡意。他听着身边人安稳的呼吸声,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目光在黑暗中投向虚无的帐顶。
明日一别,再见不知何时,更不知是何光景。
他将所有的眷恋与柔情小心翼翼地收起,眼底渐渐凝聚起冷冽而坚定的光芒。
这场仗,他必须赢。不仅为了王府,为了自己,更为了这个此刻安然睡在他身旁,将全部未来系于他身的女子。
他轻轻收紧了手臂,将沈清宴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存刻入骨血,带往那即将到来的、充满血与火的远方。
长夜漫漫,离歌悄响。而黎明,终将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