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青灰色的晨光勉强透过窗纸,勾勒出室内朦胧的轮廓。
卧房内,沈清宴默然无声,指尖微凉,替萧知珩系紧银甲侧最后的束带。冰凉的金属触感与她指尖的轻颤形成微妙对比。甲胄沉重,披挂在他身上,仿佛也压在了她的心头。
她退后一步,仔细端详了片刻,确认每一处都妥帖了,这才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块玄铁令牌,色泽沉黯,触手生寒,上面刻着一个苍劲的“沈”字,边缘已被摩挲得有些光滑。她将令牌放入萧知珩手中,帮他合拢手指,让他紧紧握住。
“当年,”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先后与太子千方百计,甚至不惜求娶,为的就是我身后沈家的支持,或者说,就是为了这块能调动北境部分沈家旧部的令牌。”
她抬眸,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那双眸子里,盛满了化不开的担忧,与一抹近乎决然的坚定。“如今,我将它托付于你。”她的声音轻而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什么从龙之功,什么泼天富贵,于我皆如浮云。知珩,我只愿……它能护你周全,能留住你的性命。这一步虽险象环生,但若得胜,便能护住平宁王府上下所有人……”她的语调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似镌刻在心尖上的印记,沉甸甸地砸在两人之间的寂静里。
萧知珩垂眸注视着掌心中的令牌,其分量宛如千钧压于心头。他明白,这枚小小的令牌所承载的,不仅是沈家几代人苦心孤诣的积淀,更有妻子在家族与婚姻之间反复权衡后作出的抉择,那是她无声却深沉的牵挂,化作无法忽视的重量落在他的掌中。他缓缓收拢五指,将令牌紧握于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逐渐升温,带着她独有的气息,侵入了他的每一寸感知。
他没有说什么“必不负所托”的豪言壮语,只是伸出未戴护臂的手,轻轻捧住她的脸颊,拇指极尽温柔地抚过她微红的眼角,然后低下头,克制地、郑重地在她光洁的额间印下一个吻。唇瓣温热,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承诺。
一触即分。
“等我……”他怕再停留片刻,便会舍不得离开这片刻温存。猛地转身,猩红的披风在转身时扬起一道弧线,再无犹豫,大步向外走去。
沉重的王府朱漆大门在萧知珩身后缓缓闭合,隔绝了门内父母与妻子最后的凝望。他深吸一口门外清冷的空气,翻身上马,猩红披风在渐亮的晨风中扬起,亲卫簇拥之下,马蹄声脆,径直穿过尚显寂静的街道,朝着城外大军集结之地而去。
京都外,点将台下,黑压压的军队已列阵完毕。旌旗招展,刀枪如林,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这些将士大多并非萧知珩嫡系,其中不乏各方势力掺杂的眼线,甚至可能有太子刻意安排的人。他们看着这位年仅弱冠、以风流闻名的世子爷一身戎装高踞马上而来,目光中有好奇,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怀疑与轻蔑。
萧知珩勒住马,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将种种情绪尽收眼底,心中冷然。
就在这时,城楼之上传来悠长的号角声。
“陛下驾到——!”
一声高唱,打破了校场上的低语。所有将士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碰撞之声犹如闷雷。
萧知珩也立刻下马,躬身行礼。
只见高高的皇城墙阙之上,明黄色的华盖出现,皇帝的身影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距离遥远,看不清表情,但那股睥睨天下的帝王威压却清晰地笼罩下来。
一名内侍上前,展开圣旨,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彻全场:
“诏曰:北狄猖獗,犯我边陲,戮我百姓。朕心甚恻!今特命平宁王世子萧知珩为北境督军使,赐节钺,代天巡狩,总督边务,提振军心,克复失土!望尔不负朕望,扬我国威!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响起。
萧知珩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朗声回应,声音在真力的灌注下清晰地传遍校场:“臣,萧知珩,领旨谢恩!必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荡平寇虏,以报陛下天恩!”
城楼上的皇帝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是抬手示意。
内侍高声道:“陛下亲临,为督军使及三军将士壮行!赐酒!”
早有准备的宫人抬上美酒,分发下去。
萧知珩接过金杯,面对城楼,面对三军,高举过顶,而后仰头一饮而尽!随即猛地将金杯掷于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咚!”这一声,如同信号。
萧知珩转身,面对数万大军。他不再看城楼,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每一个方阵。校场上鸦雀无声,只有风声猎猎,吹动旗帜和他的披风。
他骤然抽出腰间的御赐宝剑,剑刃在阳光下寒光凛凛,直指北方。他的声音凝聚了所有的力量与决心,宛如金铁交鸣,震彻天地:“将士们!北狄的铁蹄正肆虐我们的河山!黑石堡的血债尚未讨还!边疆的百姓日夜翘首,盼望着王师的到来!我,萧知珩,奉陛下之命,执节钺立于此地!从今日起,我将与诸位同甘共苦,生死相依!军令所向,剑锋所指,誓不退缩,唯进而已!”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冷的杀意:“凡畏敌不前者,斩!凡惑乱军心者,斩!凡通敌叛国者,斩!凡临阵脱逃者,斩!”
四个“斩”字,一个比一个凌厉,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将士的心头,让那些原本心存轻视者骤然色变,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萧知珩剑锋北指,目光灼灼如同燃烧:“此去北境,不为功名利禄,只为保家卫国,雪我国耻!用我手中剑,护我国百姓,卫我身后土!扬我国威!尔等可愿随我,死战到底,共筑功业,凯旋而归?!”
短暂的沉寂后,被点燃热血的五万将士们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愿随督军使!死战到底!凯旋而归!”“死战到底!凯旋而归!”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直冲云霄,连城楼上的旗帜似乎都为之震动。
萧知珩看着下方被激发出血性的军队,知道初步的震慑已然达到。他不再多言,利落地收剑回鞘,动作干脆利落。
“出发!”命令简洁有力。他率先翻身上马。
传令官高声传达命令,旗手舞动令旗。
庞大的军队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开始有序地移动。车轮滚滚,马蹄声如同雷鸣,踏起漫天烟尘,向着北方,向着那片已知的血火战场,浩荡开拔!
城楼之上,皇帝望着那逐渐远去的军队洪流,以及那道一骑当先、异常醒目的猩红身影,目光深邃,无人能窥知其心中所想。皇帝负手而立,望着下方那瞬间被点燃的军阵和那个一呼百应的年轻身影,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惊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只有身旁的心腹内侍能听见:“朕这个侄子……倒是让朕有些意外了。”
而在皇帝身侧稍后方的百官队列中,太子微微垂着眼睑,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庄重与关切。然而,在那宽大袖袍的遮掩下,他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
‘竟然真的去了……还摆出这般架势……’太子心中冷嗤,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掠过。萧知珩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预想的“惊慌推诿”或“被迫认命”的剧本,反而有种主动跳入棋局,甚至想反过来执棋的咄咄逼人。那整顿军队时爆发出的气势,更是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也好,’太子很快压下那丝异样,心底复又冷笑,‘戏做得越足,摔得才会越惨。北境……可不是你玩过家家的地方。萧知珩,本宫就在这京城,等着你的……死讯!’
他抬起眼,望向北方天际,那里尘烟滚滚,大军正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他的嘴角,极轻微地勾起一丝冰冷而期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