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越往北行,天地越发辽阔,景色却也越发荒凉。初春的暖意被凛冽的塞风吹散,空气中逐渐弥漫起一股干燥的尘土味和隐约的……焦糊气。
官道两旁,开始出现零星的、被焚毁的村落废墟,断壁残垣,鸦雀无声。偶尔能看到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的流民,看到大军过来,先是惊恐地躲闪,待看清旗帜是王师,眼中才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亮,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麻木。
萧知珩勒住马,看着一个抱着破旧包袱、怔怔望着军队的小女孩,那孩子脸上脏污,唯有一双眼睛大得惊人,却空洞无神。他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了,闷得发慌。他沉默地挥了挥手,让后勤官分些口粮给这些流民。
得到的,是几乎微不可闻的、带着颤抖的谢恩。
越靠近边境线,气氛越发凝重。斥候往来频繁,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糟糕。北狄游骑活动猖獗,数个哨堡被拔除,通往黑石堡的道路已被截断。
终于,在疾行了十数日后,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城池的轮廓。
那便是北境第二道防线上的重镇,朔风城。
然而,眼前的朔风城,却并非想象中旌旗招展、戒备森严的边关雄城。
城墙之上,烟熏火燎的痕迹斑驳交错,几处垛口已然坍塌,用沙包和木头勉强堵着。城楼上值守的士兵,盔甲破旧,身影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远远望去,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死气沉沉。
城门紧闭,吊桥高悬。护城河对岸,原本应有的瓮城和外围哨卡,如今只剩下一片被烈火焚烧过的焦黑废墟,残破的旗帜半埋在灰烬里,几具来不及收殓的尸骸散落其间,已被乌鸦啄食得不成样子。
空气中那股焦糊味越发浓重,甚至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腐臭味。
大军在距城数里外停下。所有一路急行而来的将士,此刻都沉默了。眼前的景象,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战事的惨烈和残酷。那点刚刚被萧知珩激励起来的血气,在面对真实的战争创伤时,不由得被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萧知珩骑在马上,望着那座在残阳映照下如同负伤巨兽般的城池,脸色冰冷,薄唇紧抿。一路急行带来的风尘似乎都凝结在了他的甲胄上。他握着缰绳的手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这就是他要面对的战场。不是纸上的谋略,不是朝堂的博弈,而是真真切切的残破、死亡和绝望。
“呜——呜——呜——”
城头上,终于响起了苍凉而警惕的号角声,显然发现了他们这支庞大的队伍。
片刻后,城门发出一阵沉重吱呀的声响,放下吊桥,打开了一道缝隙。一队骑兵从中驰出,人数不多,约莫百人,盔甲染血,战马瘦削,为首的是一名满脸风霜、胡茬杂乱的中年将领。
那队骑兵在距军阵一箭之地停下,警惕地打量着这支装备精良却风尘仆仆的军队,尤其是为首那异常年轻、披着猩红披风的主将。
中年将领驱马向前几步,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和难以掩饰的疲惫:“来者何人?报上名号!”
萧知珩身旁的副将上前,高举起节钺和兵符文书:“陛下钦封北境督军使、平宁王世子萧将军在此!朔风城守将何在?还不速来迎接!”
那中年将领闻言,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难以置信,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绝望的忧虑。
他连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身后百余骑兵也随之跪下,甲胄碰撞声零落而沉重。
“末将,朔风城副将赵擎!参见督军使!”他的嗓音沙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干涩,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每一个字都压上了千斤重担。“禀督军使……李老将军……李老将军他……”他猛地顿住,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五日前的守城战中,为救被困百姓,老将军率亲卫出城,亲自阻击狄人骑兵……力战不退,最终……殉国了!” 话音落地,风卷起几片枯叶,在场的人只觉得心头一沉,仿若那短短几句话间,天地间的温度骤降了几分。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只有塞风呼啸着刮过旷野,卷起地上的沙尘,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哀歌。
萧知珩的心重重一沉。李老将军,那是北境有名的老将,也是朝廷在此地的支柱。他的战死,对朔风城乃至整个北境防线的士气,都是致命的打击。
、他看着跪在眼前这些伤痕累累、面露悲怆却依旧强撑着的边军,又望向他们身后那座饱经摧残、却依然倔强矗立的城池。
这一刻,所有朝堂的算计、个人的恩怨,似乎都被眼前这赤裸而残酷的现实冲淡了。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焦土味的空气,翻身下马,走到副将赵擎面前,伸手将他扶起。
“赵将军请起,诸位请起。”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督来迟,让将士们受苦了。”
他目光扫过那些跪地的边军,看到他们眼中的血丝、脸上的伤痕和盔甲上的暗红色血渍,继续道:“李老将军和所有战死将士的血,不会白流。从今日起,本督与朔风城共存亡,与北境共存亡!”
“现在,带本督入城,详述军情。”他的话语没有过多的激昂,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承担,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让那些几乎麻木的边军眼中,终于重新泛起一丝微弱的波动。
赵擎抬起头,看着这位年轻得过分、却在此刻显得异常沉毅的督军使,重重抱拳:“末将……遵命!”
吊桥彻底放下,城门洞开。萧知珩翻身上马,率先而行,猩红披风在朔风城的残垣断壁间,如同一面移动的战旗,毅然决然地驶入了那片血与火笼罩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