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城的残垣断壁间,终于有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喘息。尽管寒风依旧凛冽,尽管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硝烟与血腥,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已然散去。援军的到来带来了粮食、药品和生的希望,士兵们开始默默地清理战场,掩埋同伴,修缮工事,麻木的脸上渐渐有了活气。
署衙内,炭盆终于添足了炭火,驱散了些许寒意。萧知珩肩头的伤口已被沈清宴重新仔细包扎过,换上了干净的里衣,虽然脸色依旧苍白憔悴,但精神却好了许多。沈清宴守在一旁,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加了少许肉糜的米粥,小心地喂给他吃。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言语,却自有一种历经生死后、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温情在静静流淌。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被打破。
定远侯带着几名副将和文书官,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简单的见礼后,定远侯开门见山:“世子,沈将军,狄人虽暂退,但并未远遁,仍在百里外徘徊,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朔风城防务亟待重建,伤亡亟待清点抚恤,军功亟待核实上报……诸事繁杂,需即刻处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知珩和一旁沉默的沈巍,语气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严肃,“尤其是……此次守城及破围之功过赏罚,需尽快拟定章程,上报兵部与陛下。”
功过赏罚。
这四个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了刚刚回暖的气氛中。
萧知珩放下了粥碗,沈清宴也默默站到了一旁。沈振恪抱着臂,靠在墙边,脸上看不出表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萧知珩。他是陛下亲封的督军使,是朔风城名义上的最高统帅,这份战报如何写,功劳如何分配,过错如何界定,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他的态度。
是凸显自己临危受命、力挽狂澜?还是如实禀报沈巍的关键作用乃至……赵擎等将领的悲壮牺牲?是强调朝廷援军及时,尽管事实并非如此?还是隐晦指出粮草延误、援军迟来的致命影响?
这不仅仅是一份战报,更是一份投向京都政局深潭的重石,必将激起千层浪,影响着无数人的命运和前路的走向。
萧知珩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署衙内诸人——定远侯的老成持重,副将们的各怀心思,沈振恪的面无表情,还有沈清宴那带着担忧却无比信任的眼神。
他缓缓开口,声音因受伤和疲惫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侯爷,诸位将军。朔风城能守住,非我萧知珩一人之功,甚至非我一人之能。”
他看向沈振恪,郑重道:“若无沈振恪将军及时驰援,并以身犯险,屡次救朔风城于危难,更在最后时刻舍身出击,吸引狄人主力,创造战机,我等早已城破人亡。沈将军之功,当居首位!”
沈振恪眼皮微抬,看了萧知珩一眼,没说话,只是抱着臂的手稍稍紧了一下。
萧知珩继续道:“副将赵擎,临危受命,率五十死士夜袭敌营,焚毁部分粮草,虽壮烈殉国,却极大扰敌军心,拖延其攻势,功不可没!所有战死将士,皆应厚恤,其功绩,应一一记录在案,呈报陛下!”
他又看向定远侯:“侯爷率援军星夜兼程,及时赶到,于城外猛击狄人侧翼,方解朔风城之围,此战之功,亦至关重要。”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痛却坦然:“至于我本人,年少识浅,经验不足,守城期间,多有疏漏失措之处,致使将士伤亡惨重,城池损毁至此……所有过错,皆由我一人承担。战报之上,不必为我讳言。”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几位援军副将面露诧异,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萧知珩。哪有人主动把功劳往外推,还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的?这可是泼天的战功啊!
定远侯目光深邃地看着萧知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这小子……倒是有些气度和担当,不像他那个爹一味谨小慎微,更不像东宫那位……
沈清宴看着丈夫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份经过血火洗礼后的沉稳与坦荡,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与酸楚。这就是她选择的男人。
沈振恪终于放下了抱着的双臂,缓缓站直身体,看着萧知珩,沉声道:“世子过谦了。守城之功,乃全军上下用命所致。世子临危不惧,调度有方,亲冒矢石,早已赢得全军敬重。若非世子坚持,朔风城也撑不到今日。过错之说,不必再提。”
这是沈振恪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如此明确地肯定萧知珩。
萧知珩摇了摇头:“功是功,过是过。该如何,便如何。”他看向定远侯,“侯爷,战报便按此意拟定吧。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定远侯沉吟片刻,终于重重点头:“好!既然世子与沈将军皆如此深明大义,那本侯便据实奏报!”
很快,一份详细记录朔风城血战经过、明确列明功过人员的战报,被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京城。
可以想见,这份战报将在朝堂之上,引起何等的震动。
而此刻,远在京都的东宫。
太子萧承煜早已收到了前线初步的捷报,但他脸上的阴霾却丝毫未减。他太了解自己那个父皇了,朔风城如此惨烈的胜利,必将大加封赏,尤其是那个居然没死的萧知珩!
“他居然没死……居然还让他立下如此大功……”太子咬牙切齿,手指用力地捏着茶杯,指节泛白,“还有沈振恪那个老匹夫!”
幕僚在一旁低声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守城之功虽大,但损耗如此惨重,城池几近报废,追究起来,他萧知珩一个‘指挥失当’、‘劳师糜饷’的过错是跑不了的。更何况……粮草之事,虽未明言,陛下心中岂能无疑?”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没错!功是功,过是过!绝不能让他借此机会坐大!立刻让御史台的人准备,弹劾的奏章要紧跟着战报递上去!重点参他萧知珩年少轻狂、刚愎自用、致使将士重大伤亡!还有沈振恪,擅离职守、干预主将指挥!”
“是!”幕僚躬身领命。
太子走到窗边,望着阴沉的天空,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萧知珩,你以为赢了狄人就能赢了一切吗?
朝堂上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