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西山,雪下得愈发绵密。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覆盖了青瓦飞檐,在别院的屋顶积了厚厚一层。屋檐下挂着的冰凌日渐粗壮,最长的几根几乎要垂到地面,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剔透的寒光。
沈清宴的孕肚已经很大了,七个多月的身孕让她连弯腰都颇为吃力。这些日子在刘太医的精心调理下,胎象总算稳定下来,但每每夜深人静时,萧知珩仍会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地伸手探向枕边人,确认她的呼吸平稳绵长,这才敢重新合眼。
这日清晨,沈清宴正由丫鬟扶着在廊下慢慢走动。她穿着厚厚的银狐裘,领口镶着一圈雪白的风毛,随着她的步伐轻轻颤动。廊下的青石板被扫得干干净净,但角落里仍积着未化的雪,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
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山间的宁静。不多时,就见萧知珩拿着一封信快步走来,眉宇间带着久违的轻松,连肩头的落雪都顾不上拍打。
"母亲的来信。"他将信递给沈清宴,指尖还带着室外的寒气,"说是京中局势已定,让我们回府过年。"
沈清宴展开信纸,平宁王妃清秀的笔迹映入眼帘。信中说,太子与成王的争斗终于在岁末前告一段落。皇帝将两人都申饬了一番,又分别给了些无关紧要的差事以示平衡。如今朝堂上下都在准备过年,往日的剑拔弩张暂时平息。
"母亲说,府里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我们回去。"沈清宴折好信纸,唇角泛起笑意,"还说特意请了江南的厨子,要做你爱吃的八宝鸭。连小厨房的灶台都重新砌过了,说是这样火候才够匀称。"
萧知珩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抚摸她隆起的腹部。隔着厚厚的衣料,能感受到孩子有力的胎动。"你的身子可能经得起旅途劳顿?"
"已经七个多月了,刘太医说小心些无妨。"沈清宴望向院中积雪的梅枝,枝头缀着晶莹的冰挂,"而且...我也想回家过年。记得去年守岁时,母亲特意在饺子里包了金如意,你一连吃了三碗都没吃到,气得直瞪眼。"
想起往事,两人都不禁莞尔。既然决定回京,别院上下立即忙碌起来。周峥山亲自带人检查车马,在马车里铺了厚厚的软垫,又准备了四个暖炉和装满应急药材的紫檀木药箱。张嬷嬷则指挥丫鬟们收拾行李,将沈清宴日常用的安胎药、常穿的几件宽松衣裙,连惯用的那只白玉枕都仔细打包妥当。
临行前夜,雪终于停了。皎洁的月光照在雪地上,映得庭院如同白昼。沈清宴靠在窗边,望着院中那株老梅树。经过一冬的孕育,枝头的花苞已经饱满,深红色的外衣在月光下泛着丝绒般的光泽,似乎随时都会绽放。
"等我们回来时,梅花应该都开了。"萧知珩从身后环住她,手掌覆在她腹间,恰好感受到孩子翻身时带起的波动。
沈清宴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精致的雕花。这段时间在别院的静养,让孩子的胎动越发有力,每每让她既欣喜又忐忑。
"回去后..."她迟疑片刻,"那些人会不会..."
"放心。"萧知珩打断她的担忧,将下巴轻抵在她发顶,"经此一事,陛下已经暗中加强了平宁王府的护卫。况且..."他顿了顿,"母亲在信中说,太子和成王如今都忙着巩固自己的势力,暂时不会来招惹我们。毕竟年关将近,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是生非。"
话虽如此,但两人都明白,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等过了年,等孩子出生,新的争斗必将再起。但此刻,他们都不愿去想那些烦心事,只贪恋这难得的安宁。
次日清晨,车队缓缓驶出别院。沈清宴靠在铺着银狐裘的马车里,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被面上用金线绣着百子图,一针一线都透着吉祥的寓意。萧知珩陪在她身边,不时查看她的状况,将暖炉往她脚边推了推。
"可有不舒服?"他第十次问道,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沈清宴忍不住笑了,眼角泛起细细的笑纹:"我很好,你别太紧张。刘太医开的安神香很管用,这会儿正觉得困呢。"
马车行驶得很慢,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吱呀的声响。周峥山带着亲兵前后护卫,每个人都神情肃穆,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树林。即便如此,每当下车休息时,萧知珩还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沈清宴身边,连她用膳时都要先试过温度。
途中在一处驿站歇脚时,驿站管事特意腾出最宽敞的上房,又在屋里多添了两个炭盆。炭火烧得正旺,偶尔爆出几点火星,在昏暗的屋子里明明灭灭。他们在这里遇见了也要回京的永昌侯家眷。永昌侯夫人见到沈清宴,热情地过来打招呼,腕上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世子妃这是要回京过年?气色瞧着真好。"她说着客套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沈清宴隆起的腹部瞟。
沈清宴含笑应酬了几句,永昌侯夫人又压低声音道:"听说太子侧妃前日也诊出了喜脉,太医说脉象强健,必是个小皇孙呢。真是双喜临门。"
这话中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沈清宴与萧知珩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是太子在展示自己的优势。萧知珩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那真要恭喜太子侧妃了。"沈清宴不动声色地回道,指尖轻轻抚过茶盏上细腻的青花纹路,"说起来,永昌侯府今年的年礼可备好了?听说江南进贡的云锦今年格外稀罕,母亲前几日还念叨呢。"
轻巧地转移了话题,又暗示了平宁王府在宫中的消息灵通,永昌侯夫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僵,又寒暄几句便借故离开了。
继续上路后,萧知珩的神色凝重了几分:"太子侧妃也有孕了,东宫的地位就更稳固了。"
"未必是好事。"沈清宴轻抚自己的肚子,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动静,"有时候,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况且..."她顿了顿,"怀孕生产本就是过鬼门关,越是显赫的人家,越是凶险。"
这话说得隐晦,但萧知珩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既是希望,也是靶子。
三日后,车队终于抵达京城。远远望见巍峨的城门时,沈清宴不禁松了口气。这一路虽然走得慢,但她还是觉得疲惫不堪,腰酸得厉害,只得用手悄悄撑着后腰。
平宁王府早已得到消息,王妃亲自带着下人在府门外等候。见到沈清宴从马车上下来,她立即迎上前,身上的绛紫色斗篷在寒风中翻飞。
"好孩子,路上可还顺利?"王妃握住她的手,立即皱眉,"手这样凉,快进屋暖和暖和。"
"劳母亲挂心,一切都好。"沈清宴想要行礼,被王妃急忙扶住。
"快别多礼,你身子重。"王妃仔细端详她的脸色,满意地点头,"气色比离京时好多了,西山果然养人。就是瘦了些,定是别院的厨子不合口味。"
府中果然如王妃信中所说,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沈清宴的住处重新布置过,地上铺了厚厚的波斯地毯,桌椅的边角都包了软布,连门槛都临时拆了,生怕她绊着。熏笼里燃着安神的百合香,淡淡的香气萦绕在暖意融融的室内。
"母亲费心了。"沈清宴感动地说,目光掠过多宝阁上新添的一尊送子观音玉雕。
王妃拍拍她的手:"你如今是咱们王府最要紧的人,自然要处处周到。知道你爱静,我把西厢房也收拾出来了,等孩子出生后,乳母丫鬟都住在那边,不会吵着你休息。"
安顿下来后,刘太医立即来请脉。他仔细诊了左右手的脉象,又查看了沈清宴的脸色舌苔,这才面露欣慰:"世子妃脉象平稳,胎气也稳固了一些。看来这些时日的静养颇有成效。"
这话让众人都松了口气。王妃更是连连念佛,腕上的佛珠捻得飞快:"佛祖保佑,总算平安无事。等过了年,我就去大相国寺还愿。"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日,王府上下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过年。下人们架着梯子挂灯笼,红艳艳的绸缎在寒风里飘荡。沈清宴因为身子重,只能在廊下看着,手里捧着暖手炉,身上裹着厚厚的斗篷。
萧知珩陪在她身边,亲手为她剥橘子。橘皮的清香在冷空气中格外分明,金黄的橘瓣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鲜艳。
"今年这个年,注定不平静。"他将一瓣橘子递到她唇边,"不过,只要能和你还有孩子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
沈清宴慢慢咀嚼着甘甜的橘瓣,目光落在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海棠树上。虽然此刻天寒地冻,但她知道,等春天来时,海棠依旧会开花。就像无论朝堂如何风云变幻,生活总要继续。
而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守护这个家。她轻轻抚摸着肚子,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动静,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夜幕降临,王府各处都挂起了红灯笼。暖黄的光晕映在雪地上,显得格外温馨。沈清宴靠在萧知珩肩上,看着丫鬟们忙着贴窗花、挂桃符,轻声道:"等孩子出生,我们带他去西山看梅花。"
"好。"萧知珩吻了吻她的发顶,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暖着,"去哪里都好,只要我们在一起。"
远处传来隐约的爆竹声,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在这个多事的岁末,他们相拥着,期待着新生命的降临,也期待着新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