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海棠的香气忽然浓烈得呛人,像是打翻了整罐花露。这株老海棠是沈清宴的嫁妆之一,从沈府移栽过来的。今年开春时,她挺着七个月的肚子,执意要亲自修枝。那时萧知珩急得在树下直转圈,连声劝道:"让花匠来便是,何苦自己动手?"
沈清宴却扶着腰,执拗地举着花剪:"这株海棠结的果子向来酸涩,我要给它嫁接甜种。等孩子出生,正好能吃上甜津津的海棠果。"
萧知珩拗不过她,只得亲自爬上梯子,按照她的指点,将新枝小心翼翼地嫁接在老枝上。如今枝头还缠着他亲手系的麻绳,新芽却已从绳结旁钻了出来,嫩绿的芽尖在春光里格外扎眼。
第二天早晨,沈清宴斜倚在窗边铺了软垫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条月白色的软缎小被,被面上用银线绣着并蒂莲,恰好护住那高高隆起的小腹。她的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些,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整个人却透着种温润的光晕,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在暮春的暖阳里泛着柔和的光。
指尖轻轻描摹着腹上的弧度,她低声细语地说着话:"小家伙,你看这玉兰开得多好?白的像雪,粉的像霞。等你出来了,爹爹定会摘最大最香的那朵给你玩,好不好呀?"
话音刚落,腹内便传来一阵轻轻的蠕动,像是在回应她。沈清宴忍不住弯起眉眼,眼底漾着柔软的笑意,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暖意。这些日子胎动越发频繁,有时像是在翻身,有时又像是在伸懒腰,每一次都让她既欣喜又忐忑。
"清宴,我回来了..."
院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还有掩饰不住的疲惫。萧知珩刚换下朝服,一身大红锦袍还带着外面的风尘,却顾不上喝口热茶,大步流星地奔到窗边。今日朝堂上为了漕运的事,太子和成王两派又争执不休,他周旋其间,只觉得心力交瘁。可这些烦心事,他一个字都不愿让她知道。
萧知珩三步并两步冲进院子,发冠都跑歪了。待看见沈清宴靠在窗边冲他笑,突然就刹住脚步,手扶着廊柱直喘气。"你..."他喉结滚了滚,把后半句"吓死我了"咽回去,只伸手摘掉她鬓角沾的玉兰瓣,指尖抖得比那花瓣还厉害。方才在院外听见她咳嗽,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今日乖不乖?有没有闹你?"他在榻边坐下,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说着便小心翼翼地撩开她腹上的小被,将耳朵轻轻贴了上去,侧脸线条柔和,连睫毛都绷得紧紧的,专注得像在聆听什么稀世珍宝。
沈清宴伸手抚上他的发顶,指尖穿过他柔软的发丝,笑着说:"他方才还跟我说呢,盼着你回来。"话音未落,腹内突然传来一阵有力的胎动,像是小拳头狠狠撞了一下,正正落在萧知珩的耳边。他"哎哟"一声,猛地直起身,眉头都蹙了起来,却不是疼,眼底反倒迸出惊喜的光,嘴角控制不住地咧开:"这小子!力气倒不小!"说着又想凑过去,手刚抬起却又猛地顿住,生怕自己动作重了些,忙不迭地挪开半寸,只敢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隆起,语气里带着嗔怪,又藏着满溢的欢喜:"乖乖的,不许胡闹,仔细累着你娘。"
沈清宴被他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逗得直笑,扶着榻沿想坐直些,却因为身子沉,动作有些迟缓。萧知珩见状,忙伸手托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稳稳地护住她的腰,动作轻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琉璃。"你慢些,"他低声道,眼底的笑意慢慢淡了些,掠过她苍白的脸色和微微蹙起的眉尖,心疼像细密的针,轻轻扎在心上,"是不是累着了?我都说了别总坐着,那群奴才干什么吃的,连你都照顾不好,要不要躺会儿..."
"不妨事的,"沈清宴摇摇头,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腹上,"你看,他这是在跟你撒娇呢。"
萧知珩望着她眼底的温柔,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知道怀相沉重,夜里她总因腿肿睡不安稳,晨起时手指也常有些发僵,却从不肯在他面前多言一句辛苦。他低头看着那片温热的隆起,又抬头看向她苍白却带笑的脸,眼底的心疼和担忧像潮水般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指尖有些发凉,声音低沉而郑重:"清宴,"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再忍忍,等孩子出来了,你...就可以吃你喜欢的蟹黄酥了..."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是他这些日子最深的执念。自从太医说她要忌口,他已经三个月没让她碰最爱的点心了。
沈清宴刚要说话,却见他微微侧过脸,望向窗外飘落的玉兰花瓣,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无声地祈祷些什么,那目光虔诚而急切,仿佛在求满天神佛保佑,求这温柔的春风、这洁白的玉兰,都能护着他的妻子,平安度过这最难熬的日子。他依旧望着她,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疼吗?当然心疼。可心疼有什么用?该受的苦,她一样都少不了。
风又起了,卷起几片玉兰花瓣,落在萧知珩的发间、沈清宴的肩头。她望着他紧绷的侧脸,轻轻回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的温度,比窗外的春光还要暖几分。
这时,苏嬷嬷端着药碗进来,见这情形,会意地放轻了脚步。萧知珩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这才一勺一勺地喂到沈清宴唇边。药汁乌黑,散发着苦涩的气味,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乖乖地喝完了整碗。
"今日这药里加了蜂蜜,"萧知珩取出蜜饯,"是你喜欢的梅子蜜。"
沈清宴含住蜜饯,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冲淡了药的苦涩。她望着窗外那株老海棠,忽然轻声道:"等海棠结果的时候,孩子也该满百日了。"
萧知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那些嫩绿的新芽在春风中轻轻摇曳,像是也在期待着什么。他握紧她的手,低声道:"到时候,我亲自摘了果子,做海棠蜜给你吃。"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暮色中晕开温暖的光。这个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都要晚,却又格外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