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节班会课,老郑抱着一沓报名表进来,把黑板擦往讲台一拍,粉笔灰在阳光里乱飞。
“下周三、四,秋季运动会。老规矩,两天课程全停,年级组统一计时。想报名的,下课来班长这儿登记;不想报的——”老郑故意拖长音,推了推眼镜,“也得上看台当啦啦队,谁都别想躲。”
教室里一阵起哄。苏沂趴在最后一排,笔尖在报名表上无意识地戳着。男子400米、4×100米接力,他已经用黑色签字笔把自己名字写得龙飞凤舞。写完后,他把笔往旁边一扔,转头看向窗外——江殷隐坐在隔壁A班靠窗的位置,也正抬眼看他。两个人隔着一条走廊、半棵梧桐树,目光撞在一起。江殷隐用食指在窗台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暗号。苏沂唇角一弯,把表格折成小块,塞进桌肚。
下课铃一响,A班门口就传来脚步声。江殷隐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一瓶冰镇葡萄汽水,金属瓶壁凝着水珠。他把汽水贴到苏沂后颈:“降温。”苏沂被冰得缩了缩脖子,反手抓住瓶身,指尖碰到江殷隐的指节,短暂的凉意交换。
“400米?”江殷隐问。
“嗯,还有接力。”苏沂仰头灌了一口汽水,喉咙里滚过一阵甜凉的泡沫,“老郑说,如果我400米能进前三,市运会就带我名字。”
江殷隐点点头,声音低下来:“那得练。周末我陪你,去市体育场,塑胶跑道比学校舒服。”
苏沂本想回绝——他习惯了一个人加练,多一个人反而别扭。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几点?”
“周六早七点,地铁二号口见。”江殷隐顿了顿,补充,“只训练,不逼你吃早饭。”
苏沂笑出一声“切”,却用拇指悄悄摩挲了一下瓶口的锯齿——那是江殷隐刚刚碰过的地方。
周六清晨,天刚翻出鱼肚白。地铁站口的风带着夜里残存的凉,苏沂把卫衣帽子拉起来,耳机里放着节奏爆裂的摇滚。他以为自己到得早,结果江殷隐已经在闸机外,手里举着两杯热豆浆,纸杯外套了毛线圈,像两只戴围巾的小熊。
“不甜。”江殷隐把其中一杯递给他,“怕你胃造反。”
苏沂接过,指尖被暖意包住,小声嘟囔:“你怎么比教练还啰嗦。”
市体育场的跑道空旷,天光从看台高处斜斜切下来,像一条柔软的缎带。两人先做动态热身,江殷隐从背包里掏出一卷弹力带,弯腰替苏沂绑在脚踝。他蹲下去的时候,后颈的棘突在晨光里格外清晰。苏沂垂眼看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也是这条后颈,在教室最后一排枕着他羽绒服睡觉,睫毛扫过布料,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发什么呆?”江殷隐抬头,声音带着笑。
苏沂别过脸,干咳一声:“赶紧的,别浪费场地费。”
训练量比平时大。江殷隐掐表,每一百米报一次分段。苏沂跑到第三组时,汗水顺着鬓角滑进领口,后背的布料贴成深色地图。最后一百米冲刺,他咬牙发力,脚步踏在塑胶道上像鼓点。冲线那刻,江殷隐按停秒表,抬头看他,眼睛里有藏不住的亮。
“48秒93,比上周快了0.7。”江殷隐把秒表递到他眼前,“再冲两次,就稳进前三了。”
苏沂双手撑膝,气喘如牛,汗水顺着下巴滴到跑道。江殷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毛巾,盖到他头上,轻轻揉了两下。毛巾是家里的,带着柔顺剂的橙花香。苏沂没躲,任由他擦过耳后、脖颈,像被羽毛抚过,痒而温暖。
中午,两人坐在看台最高处吃便当。便当是江殷隐早起做的,玉子烧、芦笋虾仁、梅子饭团,用保温盒一层层码好。苏沂咬了一口饭团,梅子酸得他眯起眼,含糊地问:“你什么时候学的?”
“我妈常年不在家,饿不死就行。”江殷隐用叉子把虾仁拨到他盒里,“你多吃点,下午还有接力练交接棒。”
苏沂鼓着腮帮子嚼虾仁,突然想到什么,把饭团放下:“接力第二棒是周放,他起跑反应慢,我怕掉棒。”
江殷隐拿湿巾擦了擦指尖,语气淡而笃定:“那就换预跑距离,我今晚给他发视频,让他练听枪。”
苏沂盯着他侧脸,阳光在那人鼻梁上晕出一小片金色绒毛。他忽然开口:“江殷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上心?”
江殷隐没立刻回答,把空便当盒盖好,转头看他。风里带着塑胶跑道被晒化的淡淡焦味,远处有小孩踢球的笑声。良久,江殷隐才说:“高一那年,你在器材室帮我挡过一棍,记得吗?”
苏沂一愣。那是开学不久,他路过器材室,看见江殷隐被校外混混堵着要钱包,他脑子一热冲上去,对方钢管砸下来,他抬手挡了,小臂乌青半个月。后来江殷隐把钱给了混混,事情平息,他也没再提。苏沂没想到他还记得。
“就因为这个?”苏沂低声问。
江殷隐摇头,声音轻得像风:“是因为那天你挡完棍,自己疼得龇牙咧嘴,还回头冲我笑,说‘别怕,哥罩你’。”他顿了顿,眼底浮起一点柔软的笑意,“我当时就想,这人我得跟一辈子。”
苏沂喉结动了动,耳尖慢慢染上红。他抓起毛巾盖在脸上,声音闷在布料里:“肉麻死了。”
下午练完交接棒,已经接近四点。太阳斜到看台背后,跑道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两人收拾背包,江殷隐忽然开口:“今晚别回宿舍了。”
苏沂挑眉:“嗯?”
“江边新开了家露天烧烤,”江殷隐说,“我订了位置,六点看落日。”他补了一句,“就当庆功,提前庆祝你400米进前三。”
苏沂本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带啤酒吗?”
江殷隐笑出声:“带,但只准你喝一罐。”
傍晚六点,江边的风带着水汽,吹散了白天的燥热。烧烤摊支在防洪堤下,木桌木椅,灯笼一盏盏亮起来,像浮在水上的星。江殷隐把烤好的五花肉夹到苏沂盘里,油花滋啦作响。苏沂咬了一口,肉香混着孜然味,他含糊地喊:“再来一串鱿鱼!”
江殷隐把冰啤推到他手边,自己却开了罐苏打水。苏沂看他:“你不喝?”
“我开车。”江殷隐说,“回去还得给你做拉伸。”
苏沂撇嘴,仰头灌了一口啤酒,冰凉的气泡顺着喉咙炸开,他舒服地眯起眼。远处夕阳沉到江心,水面上浮光跃金,像撒了一把碎银子。
吃到一半,江殷隐忽然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推到他面前。苏沂打开,里面是一颗小小的银色吊坠。
“终点等我,给你拍照。”
苏沂指尖摩挲着那颗小吊坠,半晌,低低地“嗯”了一声。
回程时,天已经全黑。江殷隐开了辆二手的白色丰田,车里放着舒缓的英文歌。苏沂靠在副驾,车窗半降,风把额前的碎发吹得乱七八糟。酒精在血液里发酵,他忽然开口:“江殷隐,要是我真进了前三……”
“嗯?”江殷隐侧头看他,路灯的光斑在他脸上掠过,像温柔的潮汐。
苏沂舔了舔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就……一起去市图书馆后面那家冰店?我请。”
江殷隐笑了,方向盘上的指节微微收紧:“好。”
车里音乐刚好放到副歌,I was enchanted to meet you.
苏沂闭上眼,心跳和鼓点重叠,像一场无人知晓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