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沂回来那天,下了小雨。
雨点轻得像没睡醒,落在操场的红胶道上,晕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江殷隐撑着一把旧伞,伞骨有两根已经微微上翘,是他去年冬天在教学楼门口被大风刮坏的。他一直没换,因为苏沂说过:“坏一点也没关系,反正我力气大,坏了也能替你顶着。”
校车拐进南门的时候,雨忽然密了一瞬。车门“嘶”地打开,篮球队的队员鱼贯而下,一个个晒得黑了一度。苏沂落在最后,左脚踝被白色的护踝裹得厚厚的,像一截软绵绵的云。他单脚蹦下台阶,抬头就看见雨幕里那把旧伞,和伞下的人。
江殷隐穿一件浅灰卫衣,帽子被风吹得鼓起,露出一点刚剪齐的额发。苏沂心里突然软了一下——那撮头发是他亲手剪的,狗啃似的不平整,却乖得可爱。
“不是说好让你在宿舍等?”苏沂一瘸一拐地蹭过来,声音比从前沙哑。
江殷隐把伞往他那边倾过去,肩膀立刻被雨丝打湿。“我怕你蹦跶太慢,等会儿又淋成落汤鸡,还得我给你煮姜汤。”
苏沂笑出一颗虎牙,伸手接过伞柄,却没有把伞扶正,反而把江殷隐往怀里带。
“别动,”他低声说,“让我靠会儿,腿疼。”
雨点落在伞面,噼啪作响。江殷隐被他半抱着,鼻尖都是对方身上的味道——大巴车座位的皮革味、运动绷带的中药味,还有一点点汗味,却意外的好闻。
“疼怎么不坐轮椅?”
“队里就一辆轮椅,被老张抢走了。他膝盖积水,比我还惨。”
苏沂说得轻描淡写,却把身体重心往江殷隐那边又压了一点。江殷隐立刻伸手环住他的腰,小心避开护踝。
“苏沂。”
“嗯?”
“再重一点,我也不介意。”
回宿舍的路并不长,却走了很久。
路上有水洼,苏沂单脚跳不过去,干脆整个人挂在江殷隐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江殷隐被他闹得耳根微红,却也没恼,只低声提醒:“别乱动,等会儿摔了。”
“摔了你接着。”
“接不住怎么办?”
“那就一起摔,反正地板是木的,不疼。”
宿舍的门一关,雨声就被隔在了外面。
窗帘半拉,屋里是昏黄的灯。苏沂坐在床沿,江殷隐蹲下去替他解鞋带。鞋带被雨水浸得有点发硬,他耐心地一圈一圈松开,指尖偶尔碰到苏沂的踝骨。
“肿消了一点。”
“嗯,队医说再养一周就能拆护踝。”
“那拆之前,哪都别去。”
“好。”
苏沂应得太快,倒让江殷隐抬头。灯影里,少年眼角弯弯,带着一点得逞的光。
“副主席,”他故意拖长音,“你是在撒娇吗?”
江殷隐垂下眼,替他脱掉湿袜子,“我是在心疼。”
声音低,却清晰,像雨夜里一盏不灭的灯。
浴室很快响起水声。江殷隐把苏沂的卫衣扔进洗衣篓,又从柜子里拿出干净T恤。T恤是他自己的,洗得有点旧,领口松垮。苏沂赤着上身出来,发梢滴水,落在肩胛那道浅浅的疤上。江殷隐顺手拿毛巾给他擦头发,动作轻得像在擦拭一只淋湿的鸟。
“我自己来——”
“你别动。”
苏沂就真不动了,只抬手圈住江殷隐的腰,把脸埋在他锁骨处。呼吸热热的,带着水汽。
“想我没?”
江殷隐没回答,只把毛巾盖在他头上,隔着棉布揉了揉。
苏沂闷笑:“不说话就是想。”
毛巾下的人忽然伸手,捏住江殷隐的后颈,稍一用力,就把人拉进绵密的泡沫香氛里。
“我也想你,”苏沂声音低哑,“想得厉害。”
夜里,苏沂的脚踝被垫了一只软枕,江殷隐坐在床尾,拿药膏一点点推开。药膏凉,指腹却温热,揉在皮肤上,像一场慢火温酒。
“疼不疼?”
“你揉就不疼。”
江殷隐抬眼,撞进苏沂含笑的眸子里。那笑里带着一点点倦,一点点赖,还有毫不掩饰的满足。
“苏沂。”
“嗯?”
“下次别这么拼了。”
“好。”
“撒谎。”
苏沂伸手,指尖点在他皱起的眉心:“那下次你替我去打?”
江殷隐被他逗得轻笑,声音低低地荡在夜色里。
灯熄后,雨停了。
宿舍安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苏沂侧过身,把江殷隐往怀里拢,脚踝不便,动作笨拙,却固执地完成。
“江殷隐。”
“嗯?”
“我今天回来,没买甜豆浆。”
“我知道。”
“但我给你带了别的。”
苏沂摸索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小罐东西——是服务区里最常见的玻璃瓶装蜂蜜,淡黄色,标签还印着一只傻笑的蜜蜂。
“那边便利店只剩这个,”他声音有点忐忑,“你先凑合,等我腿好了,再去市区给你买热的。”
江殷隐没说话,只接过玻璃瓶,指腹擦过瓶壁的水珠。
良久,他拧开盖子,指尖蘸了一点,抹在苏沂唇角。
“甜的。”他说。
然后俯身,吻住那一点甜。
夜深,呼吸渐匀。
苏沂在梦里无意识地蹭江殷隐的颈窝,脚踝的护踝微微发热。江殷隐却还没睡,他轻轻把苏沂横在腰间的手臂挪开一点,下床,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竞赛培优》。
手卡已经干了,皱巴巴的,像被揉皱又被抚平的心。
他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写了两行字:
——今天苏沂回来了。
——蜂蜜很甜,但人更甜。
写完,他把书合上,重新塞回书架。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落在苏沂熟睡的侧脸。江殷隐俯身,用极轻极轻的力道,吻了吻他的眉心。
“晚安。”
声音散在黑暗里,像雨夜里悄悄合拢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