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夜像浸了水的棉布,沉甸甸地坠在背后。
电影散场时的那一点甜,被河风一吹,只剩下舌尖淡淡的苦。
回宿舍的末班公交摇摇晃晃,车厢里只剩后排的两个人。
江殷隐靠在窗边,额头抵着玻璃,睫毛被路灯扫过,偶尔一亮,像湖面掠过鱼鳍。
苏沂坐在外侧,双手搭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那是球场上防守的姿势,只是此刻对面并没有对手,只有他自己的心跳。
他侧过头,看江殷隐。
那人今天为了约会,难得穿了浅蓝色衬衫,领口绣着极小的白色锚线,被风吹得若隐若现。
衬衫是暑假里江殷隐自己一个人去买的,苏沂没陪他。
他想起店员当时一定夸江殷隐气质好,穿什么都好看;又想起自己站在运动品牌店的镜前,连一件两百块的卫衣都要反复确认折扣。
公交急刹,江殷隐的额头轻轻撞上玻璃,“咚”一声。
他皱了皱鼻子,没醒。
苏沂伸手,用手背垫在他额前,动作轻得像怕惊动尘埃。
掌心贴上去的那一秒,他忽然生出一点荒唐的错觉:
这只手,在球场上可以把球扣进篮筐,此刻却连一句“到家了”都说不出口。
手机屏幕亮了。
是篮球队群里在刷今晚的比赛回放。
有人截了他上篮的动图,配文:【沂哥这滞空,牛!】
下面一排大拇指。
苏沂看着那张被定格在半空的自己,心里却想:
如果江殷隐也在现场,会不会觉得这个动作太粗鲁?
会不会在观众席上悄悄别开眼,然后第二天用委婉的语气告诉他:“下次别跳那么高,容易受伤。”
他摁灭手机。
屏幕黑掉的瞬间,他看见倒映里的自己——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几缕,耳骨上那枚黑色的耳钉是高二时路边摊十块钱买的,此刻在幽暗里闪着廉价的冷光。
而江殷隐的手腕上,戴的是一支极细的银色腕表,表盘干净得像初冬的雪。
苏沂知道那表的牌子,也在官网上搜过价格——够他打三个月的零工。
公交到站。
江殷隐迷迷糊糊睁开眼,声音带着刚醒的软:“到了?”
“嗯。”
苏沂站起来,先下车,站在踏板上朝里伸手。
江殷隐搭着他的手腕往下跳,落地时没站稳,整个人撞进他怀里。
夜风里,江殷隐的发梢带着一点柑橘味的发乳香,钻进苏沂的鼻腔,酸得他眼眶一热。
回宿舍的路很短,却走得慢。
江殷隐说点映的片尾曲好听,哼了两句,调子软软的,像羽毛扫过耳廓。
苏沂应了一声,喉结滚了滚,没敢张嘴。
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问出那句蠢话——
“江殷隐,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宿舍灯亮着,是舍友给他们留的。
暖黄灯泡下,江殷隐弯腰换鞋,衬衫下摆被动作带起,露出一截腰线,白得几乎透明。
苏沂站在门口,忽然觉得那束光太亮了,亮得把他所有粗糙的棱角都照得清清楚楚——
手背上练球磨出的茧,手肘上未褪的疤,以及心里那些自己都嫌弃的阴暗角落。
江殷隐回头,看见他发愣,笑着伸手:“发什么呆?进来呀。”
苏沂这才挪动脚步,反手关门。
门合上的声音很轻,却像在他胸口“砰”地关了一扇窗。
夜里十二点,宿舍熄灯。
江殷隐已经洗完澡,头发半干,带着水汽钻进被窝。
苏沂借口洗衣服,躲在阳台。
洗衣机轰隆隆转,他蹲在地上,看滚筒里那件浅蓝衬衫被水流卷起又落下。
那是江殷隐的,被他不小心溅到一点冰淇淋。
他搓了三遍,确认没有留下痕迹,才按下脱水键。
水声盖过了他的呼吸。
他低头,把额头抵在冰凉的洗衣机盖上,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
胸腔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每一次吸气都带一点疼。
他想起小时候,继母把他旧球鞋扔掉,说“小沂穿这种鞋会被笑话”。
他光着脚追下楼,在垃圾桶里翻那只已经开胶的鞋,边翻边哭。
最后鞋没找回来,脚底却被碎玻璃划开一道口子。
血滴在水泥地上,像一串串廉价的红豆。
他想起高一那年,江殷隐作为学生代表在国旗下讲话。
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肩上,白衬衫的袖口折得平整,像一本线装书的扉页。
而自己站在最后一排,宽大的校服裤脚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只不合时宜的风筝。
洗衣机停了。
苏沂蹲得太久,脚麻,起身时踉跄了一下。
他抱着那件衬衫回宿舍,江殷隐已经睡着了,侧身朝外,留了一半枕头给他。
床头的小夜灯亮着,是江殷隐怕他起夜看不见。
苏沂把衬衫挂在椅背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月光。
上床时,木板吱呀一声。
江殷隐迷迷糊糊伸手,摸到他的手腕,往怀里拉。
苏沂僵了一瞬,还是顺着他的力道躺下。
江殷隐的声音带着睡意,黏黏的:“怎么这么冰?”
说着,把脸贴在他颈侧,像猫蹭人。
苏沂不敢动,怕自己的心跳声太吵。
黑暗里,他睁着眼。
天花板上的裂缝还在,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疤。
他想起今晚分别前,江殷隐说:“下次再一起去看电影吧,换我请。”
他当时笑着点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
江殷隐请得起的电影,他未必请得起第二次。
江殷隐习以为常的温柔,他却要用尽全力才能回赠。
他侧过身,背对江殷隐,蜷成很小一团。
床沿外,那件浅蓝衬衫在椅背上轻轻晃动,像一面无声飘动的旗。
苏沂把指尖抵在唇边,无声地、郑重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我配不上你的好。
对不起,我只能把十块钱的耳钉戴成宝贝,却买不起配得上你的礼物。
对不起,我所有自以为是的勇敢,在你不经意的温柔面前,溃不成军。
夜很静。
江殷隐在梦中无意识地贴近,手臂环住他的腰,掌心覆在他胃的位置,暖得发烫。
苏沂闭上眼,任由那股热度一点点渗进皮肤。
他知道,天亮以后,他还会笑着和江殷隐打招呼,会一起去食堂抢最后一份糖醋排骨,会在球场边挥手喊“加油”。
可他也知道,在某个深夜,他还是会偷偷爬起来,把那双已经开胶的旧球鞋从床底最深处拿出来,拍掉上面的灰。
然后,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把鞋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住一个永远无法对人言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