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三天的雨,整座校园像被泡在一缸淡墨里,灰得没有层次。
江殷隐撑着那把旧伞,从理A楼出来,拐进篮球场西侧的小路。伞骨依旧翘着两根,雨点砸在布面上,噼啪作响,和心跳的频率奇异重合。
他去找苏沂。
自从那晚公交回校,苏沂就变了。
起初只是细微的——消息回得慢,训练后不再在宿舍楼下等他一起买夜宵,连早晨的豆浆也变成“我自己去拿”。江殷隐以为是脚踝未愈,便买了新的护踝、新的止痛喷雾,连同那瓶只剩三分之一的蜂蜜一起塞进苏沂的柜子。第二天,它们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的桌面,像无声的退礼。
江殷隐这才意识到,苏沂在躲他。
今天清晨,他看见苏沂五点四十就出了宿舍。
往常,苏沂会轻手轻脚地爬到他床边,用鼻尖蹭他的耳廓,声音低哑:“我去早训,你再睡会儿。”然后留下一个带着薄荷味的早安吻。
可今天没有。
江殷隐睁眼时,对面床只剩皱成一团的被子和空气里残存的一点点海盐洗发水的味道。
于是他追出来。
篮球场空空荡荡,雨幕里浮着一层白雾。
苏沂一个人在半场练罚篮,穿黑色无袖训练服,手腕上的护腕被雨水浸成深墨。
他每一次起跳,落地,都溅起一簇水花,像把什么情绪狠狠拍在地上。
江殷隐站在底线外,喊他的名字:“苏沂。”
篮球砸在篮板上,弹得很远。
苏沂背对他,弯腰捡球,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定格。
良久,他才转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得过分明亮:“哟,学霸也翘早自习?”
那笑意挂在嘴角,却到不了眼底。
江殷隐往前一步,伞沿的雨珠滑落,滴在苏沂的鞋尖。
“我们谈谈。”
“谈啥?”苏沂把篮球夹到腰侧,耸肩,“我训练呢。”
“你躲我。”
雨声太大,江殷隐的声音却清晰地穿过水幕。
苏沂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又扬起来,像被风强行撑开的伞:“别闹,我忙着冲全国赛,没空腻歪。”
他说完,转身把球用力抛向篮板。
砰——
篮球弹回,砸在他脚边,溅起的雨水混着汗水一起滚进脚踝的旧疤里。
江殷隐看见那个疤,心口一紧。
他再上前一步,伞沿几乎碰到苏沂的肩膀:“至少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苏沂没回头,声音闷在雨里:“没有。你别多想。”
“苏沂。”
江殷隐的嗓音低了,像被雨水泡软的纸,轻轻一扯就会破。
“你说过,有事一起扛。”
苏沂的背脊明显僵了一下。
雨忽然密了一瞬,噼里啪啦砸在两人之间,像无数细小的拒绝。
苏沂终于转身,雨水顺着他的睫毛往下淌,让人分不清那是不是汗。
“江殷隐,”他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配不上你。”
七个字,砸得江殷隐耳膜嗡鸣。
他下意识伸手去拉苏沂的手腕,指尖却只碰到冰冷的雨水。
苏沂往后退了一步,鞋底踩在水洼里,溅起一圈浑浊的涟漪。
“别碰我。”
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闷棍。
江殷隐僵在原地,伞柄的木纹勒进掌心。
苏沂弯腰抱起篮球,转身往球馆走。
背影在雨幕里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
江殷隐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伞骨滑下,砸在他鞋尖,像无数细小的质问。
那天之后,苏沂连宿舍都很少回。
他在球馆更衣室支了一张折叠床,训练、洗澡、睡觉,三点一线。
江殷隐发去的消息,偶尔得到一句“在忙”,更多时候沉入深海。
他去食堂堵人,苏沂端着餐盘转身就走;去球馆送晚饭,苏沂让队友转达“不饿”。
有一次,江殷隐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等到夜里十点,才看见苏沂背着球包匆匆掠过。
他喊他,苏沂却像没听见,脚步更快,几乎跑起来。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无法跨越的裂缝。
江殷隐开始失眠。
凌晨两点,他坐在书桌前,把苏沂退回来的护踝摊在台灯下。
深灰色的布料已经起了毛球,边缘的魔术贴失去粘性,像一张再也合不上的嘴。
他想起第一次给苏沂戴护踝的情景——那人坐在床边,脚踝肿得发亮,却笑嘻嘻地用脚背勾他的小腿:“你系得太松,再紧一点。”
那时,江殷隐低头打结,额头几乎碰到苏沂的膝盖,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药膏的苦香。
如今,护踝孤零零地躺在桌面,像被遗弃的旧誓言。
周四晚上,江殷隐终于堵到苏沂。
球馆后门的小巷,路灯坏了,只有远处教学楼的窗户透出一点光。
苏沂背着包出来,低头看手机,差点撞上站在阴影里的江殷隐。
他猛地刹住脚步,篮球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远。
“让开。”
声音冷得像夜露。
江殷隐没动,只伸手拉住他的手腕——这次用了力,指腹压住脉搏,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心跳的慌乱。
“苏沂,”他声音很低,像怕惊动什么,“你躲我,是因为那天在公交上,我没发现你不开心?”
苏沂挣了一下,没挣开。
“还是因为我说下次我请电影,让你觉得有压力?”
苏沂的喉结动了动,依旧沉默。
江殷隐的指尖收紧,声音开始发抖:“或者……你后悔了?”
后悔两个字一出口,苏沂像被烫到似的甩开他的手。
“江殷隐!”
声音在黑暗里炸开,又迅速被夜色吞没。
苏沂退到墙根,背抵着粗糙的水泥,声音低下去:“你别再问了。”
“可我想知道。”
江殷隐往前走一步,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靠近。”
苏沂的肩膀垮下来,像一根被雨水浸透的树枝。
良久,他开口,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江殷隐,你太好了。
你站在那里,就像……就像我踮起脚也够不到的光。
我怕我伸手,会把你弄脏。”
黑暗里,江殷隐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上前一步,伸手捧住苏沂的脸——掌心触到一片潮湿的凉意,不知是夜露还是别的什么。
“苏沂,”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从来没站在高处。
是你把我拉上去的。”
苏沂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
他偏过头,躲开江殷隐的手,声音低得几乎散在风里:“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江殷隐僵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皮肤的温度。
良久,他后退一步,弯腰捡起滚远的篮球,放在苏沂脚边。
“好。”
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转身,走出巷口。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孤独的河。
苏沂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篮球静静躺在脚边,像一颗无法投递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