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蝉声老得沙哑,像被太阳烤糊的唱片,只剩最后一圈磨针。苏沂拎着那只被海盐浸出白渍的帆布包,下了车。站台上热浪翻滚,他却觉得胸口清凉——江殷隐站在出口,白T恤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像一株刚被雨洗过的芦苇。
没有拥抱,也没有夸张的招手。江殷隐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过去。苏沂拖着步子走近,才看见对方手里握着一杯冰柠檬茶,杯壁挂满水珠,滴答落在脚背。
“路上渴吗?”
苏沂点头,接过来,指尖碰到江殷隐的指节,像触到一条细小的电流。
回城的公交比来时空,两人坐到最后一排。江殷隐把窗开到最大,风带着沥青被晒软的味道灌进来。苏沂侧头,看见阳光穿过江殷隐的耳廓,薄薄的一片,能看清细小的血管。
“黑了。”江殷隐评价。
苏沂笑,露出被海风吹裂的唇纹,“碳烤生蚝味的。”
江殷隐没接话,只伸手把他额前过长的刘海往后拨,指尖顺势停在耳后,像确认什么。
傍晚,他们去了老城区的一家旧照相馆。
门头上的霓虹字缺了半撇,老板戴着老花镜,正用镊子夹底片。苏沂掏出那张在盐田边买的明信片,背面空白,却带着潮味。
“能洗一张两寸照贴上去吗?”他问。
老板抬头,目光在两人之间绕了一圈,笑着点头。
照相间很小,一块红布背景,一盏昏黄钨丝灯。
苏沂坐下时不自觉挺直背,双手搭膝,像面对教练罚篮。江殷隐站在镜头后,忽然说:“别动。”
他走过来,把苏沂的衣领折整齐,又替他理了理头发,指尖顺着鬓角滑到耳垂,停住。
“好了。”
快门咔嚓一声,苏沂来不及收回眼里的慌乱。
照片出来得很快,黑白,颗粒粗。
苏沂的眉骨投下一道深影,嘴角却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弧度。
江殷隐接过,在背后写了一行小字:
“海盐、炭火、向日葵味的夏天。”
然后贴在那张明信片空白处,塞进信封,写上自己的地址。
“寄给谁?”苏沂问。
“明年今天的我们。”
夜里,他们回到江殷隐的家——父母依旧在国外,空荡的房子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岛。
客厅的落地扇呼呼转,吹动茶几上一张未完成的拼图:天空部分缺了一块蓝色。
苏沂蹲下去,指尖在拼图片里翻找。江殷隐去厨房切西瓜,刀背磕在案板上,清脆一声。
“找到了。”苏沂举起那枚缺失的拼图,天空完整,只剩最边缘一小块云。
江殷隐端着盘子出来,西瓜瓤红得夸张,像要把整个夏天都盛进去。
他把最中间那块无籽的递给苏沂,指尖沾了一点汁水,顺势抹在苏沂腕骨上。
“甜的。”他说。
苏沂咬着西瓜,汁水沿手腕流到那道旧疤。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却稳:“我攒了点钱,够交下学期学费,还剩一千二。”
江殷隐没问钱怎么来的,只把风扇转向他,风把苏沂的T恤吹得鼓起,像一张帆。
“留着吧,请我喝杯咖啡。”
“一杯哪够?”
“那就每天一杯,喝到毕业。”
夜深,风扇摇头晃脑,像喝醉的钟摆。
苏沂躺在沙发地板上,凉席铺得不够长,小腿悬在外面。
江殷隐关了灯,只留一盏走廊的小夜灯,昏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江殷隐。”苏沂喊他名字,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嗯?”
“我学会修屋顶了,台风天也不怕。”
江殷隐没笑,只是伸手,指尖穿过黑暗,准确无误地找到苏沂的指缝,扣住。
“那就好。”
窗外,月亮挂在晾衣绳上,像一颗未剥壳的莲子。
苏沂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忽然明白:
所谓回家,不是回到有屋檐的地方,而是回到有人等你亮灯的地方。
他侧过身,把额头抵在江殷隐的肩窝,像靠住整个夏天。
风停了,蝉也睡了,只有两颗心跳在暗处慢慢同步。
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盐味的风会吹过他们并肩的单车,而那张写着“寄给明年今天的我们”的明信片,已在邮筒里发出轻微的落底声。
夏天很长,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