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退得极慢,九月像被拉长的橡皮筋,绷在夏与秋之间。傍晚六点,天边的云仍带着火色,却不再灼人。江殷隐把自行车停在老宿舍楼下,一只脚点地,另一只脚搭在踏板上,等苏沂下楼。他穿了件洗得发软的浅灰卫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内侧那颗褐色小痣——苏沂吻过的地方,像偷偷盖下的印章。
苏沂下来得慢,背包鼓出一只方角,里头装着记账本、学生证和两张今晚的电影票。他额前的碎发剪短了些,露出一点青白的额,像初剥的葱。下楼时,他下意识把背包换到另一侧,怕江殷隐看见那袋打折的洗衣粉——袋口破了,他用透明胶缠了两圈,仍露出廉价商标。江殷隐却像没看见,只伸手接过包,掂了掂,笑说:“这么轻,装的是空气吗?”
其实装了满满一包忐忑。苏沂没回话,只把掌心在裤缝擦了擦,然后握住江殷隐空出的那只手。掌心相贴的一瞬,两个人的指尖都出了汗,却没人想松开。自行车穿过校园后门,风从梧桐叶缝里漏下来,带着一点点桂花香,吹得苏沂耳根发痒。
电影院在旧城区的拐角,屋顶覆着红瓦,售票窗口的木框掉了漆。灯牌亮着暖黄色,像被岁月磨钝的月亮。江殷隐买了两杯柠檬水,杯壁挂着细碎水珠,苏沂捧在手里,凉意一路渗到手腕。检票的是个戴老花镜的奶奶,撕票时抬头多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柔软得像旧棉絮。苏沂心里一颤,下意识往江殷隐身边靠了半步。
片子是重映的《秒速五厘米》,画面干净,樱花落在铁轨上,像一场无声的雪。苏沂看得认真,连呼吸都放轻。他右手放在膝盖上,掌心微微汗湿,江殷隐却趁黑暗里,把手指一根一根嵌进他的指缝。电影里,少年隔着列车玻璃对女孩挥手,苏沂忽然鼻子发酸,手指在江殷隐掌心动了动。江殷隐侧过脸,用拇指轻轻摩挲他指关节的茧,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鸟。
灯光亮起时,苏沂的眼眶微红,却笑得弯。他小声说:“原来樱花下落的速度,真的是秒速五厘米。”江殷隐没回答,只牵着他往外走。影院门口的风带着爆米花的甜,混进桂花香里,像某种悄然发酵的温柔。他们没打车,推着自行车慢慢走。街道两侧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两条不肯分离的线。
经过一家面包店,橱窗里摆着刚出炉的菠萝包,表皮金黄。苏沂的脚步慢下来,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熄灭——袋子里只剩一张五十和几张零钱,他咬了咬唇。江殷隐却像早看透他的心思,推门进去,用极自然的语气对店员说:“两个菠萝包,一个加芝士,一个不加。”他把不加芝士的递给苏沂,面包还烫手,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苏沂捧着纸袋,指尖被热气熏得发红,却舍不得放下。江殷隐伸手替他撕掉粘在唇角的糖霜,声音低得像夜风:“慢慢吃,没人抢。”
回家的路要穿过一段老铁路。铁轨生了锈,枕木间长出细碎的野菊。苏沂踩着枕木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像在数自己的心跳。江殷隐跟在他身后半步,偶尔伸手扶他一把。走到铁轨尽头,苏沂忽然停下,回头看江殷隐。月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层柔软的影。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点颤:“我……今天很开心。”江殷隐没说话,只上前一步,把他拥进怀里。苏沂的额头抵在他肩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夜风的凉,像一块被月光晒暖的石头。
拥抱很短,却足够让苏沂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江殷隐的心跳重叠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把积攒了整晚的勇气吐出来:“以后……可以常这样牵我吗?”江殷隐的指尖穿过他的发,声音低而笃定:“可以。一直可以。”
回到家,苏沂把记账本摊开,在最新一页写下:“9月3日,收入:江殷隐的菠萝包一个。支出:无。备注:很甜,要还很久。”写完,他合上本子,抬头看见江殷隐正靠在床头看书,灯光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圈毛茸茸的光晕。苏沂走过去,把记账本塞回抽屉,然后爬上床,像猫一样蜷进江殷隐怀里。江殷隐放下书,伸手环住他的腰,指尖在他背脊上轻轻画圈,像在安抚一只终于肯靠近的流浪猫。
窗外,夜渐渐深了。桂花香从纱窗缝隙钻进来,和枕边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苏沂闭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江殷隐的心跳,像两条河流终于汇入同一片海。他轻轻动了动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近一点。”江殷隐收紧手臂,把他抱得更紧,像回应,也像承诺。
月光落在地板上,像一条无声的河。苏沂在河中央,终于肯让自己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