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从江面吹来,带着一点潮湿的咸味,像一场迟迟不肯散去的旧梦。苏沂站在写字楼十九层的落地窗前,手里攥着工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楼下人群如蚁,车流如织,他却觉得自己像被遗落在玻璃盒子里的一粒炭灰,明明还燃着,却再也找不到可以依附的柴。
这是他来这家初创公司的第七个月。公司做AI视觉识别,体量不大,却在行业里风头正劲。苏沂负责前端架构,熬夜是常态,bug是日常,他却甘之如饴——这是他靠一场又一场面试、一行又一行代码挣来的位置,是他把大学所有课余时间都塞进图书馆、塞进出租屋昏黄台灯下才换来的入场券。他以为,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靠近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影子,就能让那个误会像旧纸一样被时间磨碎。直到今天上午,他在会议室门口看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江殷隐。
那一刻,世界像被谁按下了静音键。江殷隐穿着深灰色西装,肩线利落,侧脸轮廓比记忆里更锋利,正低头与合伙公司的技术总监交谈。苏沂的呼吸卡在喉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僵在原地。他想开口,想喊一句“殷隐”,声音却碎在喉咙深处,像被风吹散的烟。而江殷隐似乎有所感应,忽然抬头,目光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钉在他身上。那目光太冷,太亮,像一把薄刃,轻而易举就剖开他所有伪装。然后,江殷隐转身就走,连一句寒暄都不屑给。
午后,苏沂被叫去总经理办公室。门合上的瞬间,空气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总经理递给他一份解约协议,语气遗憾却也决绝:“合作方要求团队纯净,我们只能做出取舍。”那句“团队纯净”像一记闷棍,打得他眼前发黑。他试图解释,试图证明自己的能力与私事无关,可所有辩解在合作方巨大的投资面前都显得苍白。签字的时候,他的手指在发抖,墨迹晕开一小片,像一朵不成形的乌云。走出办公室,他发现江殷隐就站在走廊尽头,背对着他,望向窗外灰蒙的天。苏沂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痛却清醒。他站在江殷隐身后,声音低哑:“我不知道这家公司和你有关。”江殷隐没有回头,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像刀片刮过玻璃,留下令人牙酸的冷意,“那件事之后,你居然还有脸来接近我。”话音落下,江殷隐迈步离开,连背影都写着拒绝,像一堵被冰雪封死的墙。
被辞退那天,城市下起细雨。苏沂抱着纸箱走出写字楼,纸箱里装着他的键盘、水杯、几本被翻得起皱的技术书,还有一盆小小的多肉,叶片因为长期熬夜而发黄。雨水落在纸箱上,很快洇出深色痕迹,像无声的泪。他没有打伞,也没有叫车,就沿着江边一直走。雨幕里的城市灯火模糊,像被水冲洗掉的油彩,斑斓却遥不可及。他想起了很多:想起大一下学期彻夜写代码的自己,想起收到实习offer那天的狂喜,想起无数个深夜加班后空荡的地铁,想起旧车站铁轨旁曾经并肩的影子。那些记忆像潮水,一次次漫过胸口,又一次次退去,留下潮湿的沙痕,以及被沙粒磨得发痛的脚底。
他在江边的长椅上坐下,把纸箱放在脚边,看雨水落在江面,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像无数被揉皱又摊开的纸团。远处有游船缓缓驶过,船灯倒映在水里,被雨丝切割成碎片,像一场无法拼凑的旧梦。他忽然想起四年前那个站在火车站台的自己,也是这样孤独,也是这样茫然。可那时的他,心里还有一团火,还有一条路,还有一个人。如今,火似乎熄了,路似乎断了,人也散了。他伸手去接雨水,冰凉,却不及心底的温度低。
夜色渐深,雨却停了。城市的灯光重新亮起,像被谁重新点燃的篝火。苏沂站起身,把纸箱抱在怀里,朝地铁站走去。他的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一条不肯弯曲的线,穿过雨幕,穿过灯火,穿过所有误解与嘲讽,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远方。他知道,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代码要写,还有很多夜晚要独自熬过。可他也知道,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站在火车站台、手足无措的少年了。他已经学会了在黑暗里寻找光亮,在孤独里寻找力量,在绝望里寻找希望。而这一次,他不再需要谁的陪伴,也不再需要谁的认可。他只需要自己,只需要那颗还在跳动的心,只需要那条还在延伸的路。
夜色如墨,江水无声。苏沂站在地铁站口,回望那座被灯火包围的写字楼,忽然笑了。笑声极轻,却极真,像雨后第一缕穿过云层的日光,带着潮湿的温度,也带着不肯熄灭的热度。他转身,走进人群,走进灯火,走进属于自己的未来。而此刻,他脚下的野路,终于开始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