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了大兴殿,风像剔骨钢刀。
沈莞被暂押回大理寺后衙,独院幽室,窗纸新糊,炉火融融,与地牢天壤。
顾无羡立在门外,并未进来,只抬手抛进一只白瓷小瓶:“太医院调的金疮药,一日三次。”
沈莞接住,指尖触到瓶身余温,抬眼却只看见他翻飞的绯色衣角——来去都无声。
更深,雪又簌簌落下。
沈莞倚窗,把瓷瓶里最后一粒药倒在掌心,却不吃,只就着灯火瞧那半透明的膏体。片刻,她取出贴身荷包,将药膏与碎瓷片并排,轻声道:“还不够。”
窗外黑影一闪。
沈莞袖中铜丝已滑到指尖,却听一个压得极低的嗓音:“别动手,是我。”
窗扉无声而启,跳进个瘦小人影——春杏。
小丫鬟一身夜行衣,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袱,冻得嘴唇发紫:“姑娘,老夫人让我带东西给您。”
包袱抖开,里头一件雪白狐裘、一封火漆密信、一枚乌木小牌,牌上烫金小篆——“听雪”。
春杏附耳:“老夫人说,三更后,卯时前,凭此牌可出西华门,外头有人接应。”
沈莞指腹摩挲木牌,眸色幽深:“她倒舍得。”
春杏急道:“姑娘快些,迟了——”
“我不走。”沈莞把木牌推回去,声音极轻,“回去告诉老夫人,我欠秦府的,今日已还清;往后,各凭天命。”
春杏还要再劝,院外忽传脚步。沈莞一掌按在小丫鬟肩上,借力将她推出窗外。窗扉阖上的刹那,房门被叩三声。
顾无羡立于廊下,披一身月色,手里提着盏琉璃风灯:“沈姑娘,可愿随我走一趟?”
沈莞莞尔:“顾大人深夜相邀,敢不从命?”
二
马车沿御街向南,穿永崇坊,停在一座废弃道观前。
观门半塌,匾上“玉真”二字被雪掩得只剩“真”字下半。
顾无羡撑伞,引她入后殿。殿内蛛丝垂落,神像断头,却有一枝红梅自佛龛后探出,开得极艳。
沈莞伸手,指尖沾了花瓣上一滴露水,凑到鼻端——不是水,是血。
顾无羡以灯照地,只见青砖缝里蜿蜒一道血线,尽头躺着个人:柳咏之。
书生双眼圆睁,喉间一道极细刀口,血已半凝。
沈莞蹲下,指腹轻触伤口,眉峰微挑:“柳叶薄刃,自左向右,凶手惯用左手。”
“秦府的侍卫统领秦阙,正是左撇子。”顾无羡淡淡补刀,“赵氏刚下死牢,证人便死——有人急着灭口。”
沈莞站起身,狐裘下摆扫过血迹,像雪上绽开第二朵梅:“顾大人带我来,不只是看尸体吧?”
顾无羡自怀中取出一物——
巴掌大的紫檀木匣,匣面雕着一朵含苞的梅,与佛龛后的红梅如出一辙。
“柳咏之咽气前,手里攥着这个。”
他启匣,里头只有一张折得极细的薄绢,摊开后,却是一幅半张的宫城舆图。
红线勾出三条暗道,一条通冷宫,一条通太液池,最后一条……止于紫宸殿东厢。
沈莞指尖轻颤,耳畔却听顾无羡低语:“沈姑娘可认得此物?”
她抬眼,灯火映入眸底,像两簇幽冷的火苗:“家父书房,曾有另一半。”
顾无羡点头:“传闻晋王在宫中有内应,暗道便是退路。三年前,沈大人正查到此处。”
沈莞唇角微弯,笑意却凉:“顾大人想拿我当饵,引那内应现身?”
“不。”顾无羡合上木匣,声音轻而笃定,“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你替我补全舆图,我替你掀翻紫宸殿上那位。”
殿外风卷雪粒,吹得残灯欲灭。
沈莞抬手,折下一枝红梅,指腹被花刺扎破,血珠滚落雪里,红得刺目。
她嗅着花香,声音柔得像梦:“顾无羡,你可知我平生最厌什么?”
“被人利用?”
“不,是被人小看。”
她转身,将那枝血梅递到他面前:“交易可以,但价码得由我开。”
顾无羡垂眸看花。
花瓣上,她的血与柳咏之的血混在一起,已分不清谁是谁。
他抬手接过,指尖同样被刺扎破,两滴血并成一滴,沿花梗缓缓滑落。
“成交。”他说。
三
回府途中,马车拐过西市。
三更鼓响,坊门紧闭,长街空无一人,唯有雪落无声。
顾无羡忽然掀帘,望着远处某座高楼飞檐:“春灯宴快到了。”
沈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是皇城东南角楼,每年正月十五,皇帝于楼上赐宴群臣,放万盏天灯,以示与民同乐。
她轻笑:“灯宴那日,宫里会打开三座宫门,暗道最乱。”
顾无羡侧首,眸色深得像夜:“乱,才好杀人。”
沈莞拢紧狐裘,声音轻得像雪:“也才好救人。”
马车在雪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辙痕,像两条并行的刀口,一路划向黎明。
沈莞阖眼,指尖摩挲荷包里的碎瓷,无声低语:
“爹,娘,再等等。”
“今年的春灯,该轮到他们流血了。”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