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灯前
正月十四,长安雪霁。
皇城东南角楼下,已搭起十丈高的灯棚,万盏琉璃尚未点燃,日光映去,便已流金碎玉。
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铁甲在寒阳里闪着冷光。
沈莞立于角楼暗廊,穿女官青衫,腰佩乌木牌,上刻“司灯”二字——顾无羡替她谋的临时身份。
狐裘已褪,只余夹衣,风一吹便透骨,她却不觉冷,反觉掌心滚烫——今夜之后,要么沉冤得雪,要么万劫不复。
午时,内侍传旨:帝后酉正登楼,戌初点灯。
沈莞抬眼,看见角楼飞檐下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作响,仿佛催魂铃。
她在心里默背那条暗道——
灯棚东北角,第三块青砖下,是入口。
入口直走三十七步,左折,有铁门;门后一道陡梯,通紫宸殿东厢的御书房。
三年前,父亲便是在御书房密匣里发现另一半舆图,次日即遭灭门。
“司灯大人?”
身后有人轻唤。沈莞回头,是个小太监,捧着锦盒:“顾大人命奴婢送来。”
盒内是一盏六角宫灯,灯面以薄纱为骨,绘雪后红梅——正是那晚玉真观里折枝的纹样。
灯底暗格,藏着半枚虎符与一张薄绢:
“戌正一刻,铜壶滴漏至‘亥初’水位,御书房守备换岗。持灯为号,东侧门开。——羡”
沈莞指腹在“羡”字上停了一瞬,随即阖盖,抬手将宫灯挂于灯棚最显眼之处。
风一过,红梅翻飞,像一簇簇血色的刀。
二 幕后
酉初,天色将暗未暗。
顾无羡立于太液池西堤,绯衣乌帽,腰悬绣春刀,刀柄缠银丝,在暮色里像一道流动的光。
他面前,跪着一人——秦府侍卫统领秦阙,双手反剪,口中塞布,眼里满是血丝。
顾无羡抬手,拔出塞布,声音温和:“再问你一次,谁指使你杀柳咏之?”
秦阙咬牙:“无人指使!那书生该死——”
刀光一闪,秦阙左耳已落雪地,血溅白堤。
顾无羡以刀背拍拍他肩:“春灯宴后,你的主子会弃你如敝屣。想活,就把名字说出来。”
秦阙浑身发抖,终于嘶哑开口:“……是、是——”
名字尚未出口,破空声至。
一支短弩自暗处射来,直贯秦阙咽喉。
顾无羡侧身避弩,反手掷刀,“叮”一声,火星四溅,弩箭被劈成两截。
然而秦阙已瞪眼倒下,血从喉间汩汩涌出,瞬间染红半尺雪。
顾无羡蹲身,掰开他紧握的左拳——掌心赫然一枚乌木小牌,正面“听雪”,背面却刻着“凤仪”二字。
他眸色骤沉:凤仪,乃当朝皇后闺名。
三 灯燃
戌正。
角楼鼓声大作,帝后升座。
万民山呼,灯棚下火树银花同时亮起,照得夜空如昼。
沈莞混在女官中,提着六角宫灯,沿灯棚阴影缓步。
人潮汹涌,乐声喧阗,她却只听得到自己心跳——
咚。咚。咚。
第三块青砖,到了。
她以脚尖轻点,砖面松动,露出黑洞洞的入口。
刚欲俯身,背后有人轻扣她肩。
回头,是顾无羡。
他竟未戴面具,疤痕在灯火里像一条蜿蜒的河。
“计划有变。”他贴着她耳,声音极低,“凤仪宫插手,皇后今夜会提前离席,御书房已加派内卫。”
沈莞瞳孔骤缩:“那舆图——”
“我另开一条路。”顾无羡握住她手腕,掌心滚烫,“跟我走。”
两人折入灯棚后的御沟暗渠。
沟水结冰,踩上去咔咔作响。
行至一半,前方忽现火光——十余名内卫持火把,正巡视而来。
顾无羡一把拉她贴墙,指间寒光一闪,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已扣在指尖。
内卫领头者却忽抬手,示意众人止步,转身对暗处躬身:“督公。”
阴影里走出一人,绯袍曳地,面白无须,眸似寒潭——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怀恩。
沈莞呼吸微滞:此人亦是三年前晋王案的监斩官。
萧怀恩目光扫过暗渠,似笑非笑:“杂家记得,这条旧渠早该封了。”
顾无羡指尖微动,银针将发未发。
沈莞却忽地抬手,将六角宫灯高高举起——
灯纱上红梅被火光透得猩红,像一簇簇怒放的业火。
她朗声开口,声音清亮,足以让内卫听清:“奉皇后娘娘懿旨,取灯回凤仪宫复命。”
萧怀恩眯眼,目光在她脸上一转,又掠过顾无羡,似在权衡。
片刻,他侧身让路:“既是娘娘的差事,姑娘请。”
沈莞福身,与顾无羡擦肩而过时,以极低的声音道:“去御书房。”
顾无羡眸光一闪,隐入黑暗。
四 刀鸣
亥初。
铜壶滴漏的水位终于升至“亥初”刻度。
御书房外,内卫换岗的间隙,只余两息空档。
沈莞提着宫灯,穿过回廊。
灯影投在墙上,红梅似血,一路蜿蜒。
书房门口,两名内卫正交接腰牌。
她指尖轻弹灯底暗格,虎符无声滑出半寸——
恰在此时,身后脚步声急至。
萧怀恩去而复返,声音阴柔:“姑娘且留步,娘娘的灯,杂家亲自送。”
沈莞指尖一顿。
下一瞬,寒光骤起——
顾无羡自檐角掠下,绣春刀出鞘,雪亮刀光劈开夜色。
两名内卫应声而倒。
萧怀恩袖中滑出一柄软剑,剑身细若柳枝,抖腕便缠上顾无羡刀背。
金铁交击,火星四溅。
沈莞趁机推门而入,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御案上摊着半幅舆图——正是她父亲当年缺失的那一半!
她疾步上前,指尖刚触到薄绢,忽听“咔嚓”一声轻响。
案底机括发动,一支短弩自暗格射出,直取她咽喉!
电光火石间,一道人影扑来——
顾无羡以肩挡弩,鲜血瞬间染透绯衣。
他反手一刀劈碎机括,将舆图卷入袖中,低喝:“走!”
门外,内卫呼喝声已至。
沈莞扶住他,触手一片温热血腥。
她咬牙,将六角宫灯猛地向地一摔——
灯油四溅,火舌瞬间窜起,沿着御书房垂地锦幔一路烧向屋脊。
火光照亮顾无羡苍白的脸,他低声笑:“烧得好。”
两人跃窗而出,身后宫殿轰然倒塌,火舌舔上夜空,像一盏巨大的、迟到的春灯。
五 余烬
紫宸殿火起时,角楼万灯齐黯。
帝后惊起,百官奔突,宫门四闭。
沈莞与顾无羡沿暗渠潜至太液池冰面,远处火光映得冰层透红,像一整块凝固的血。
冰下,早有备好的小船。
船头一盏小小风灯,灯面绘着同样的红梅。
沈莞扶他上船,指尖触到他肩胛的弩箭,声音发抖:“顾无羡,你不能死。”
他倚在船舷,脸色因失血更显苍白,却笑得懒散:“死不了……舆图在我怀里,别让它沾水。”
沈莞伸手入他襟前,指尖碰到那半幅薄绢,亦碰到他滚烫的心口。
她忽然低头,以额头抵住他肩,声音哽咽:“我欠你一条命。”
顾无羡抬手,指尖拂过她发梢,像拂落一瓣雪:“那就用你沈家的真相来还。”
小船滑入黑暗。
远处,皇城春灯焚尽,火鸦乱飞,像一场盛大的、提前的葬礼。
沈莞回头,最后一眼看见角楼飞檐在火光中倾塌,铜铃坠地,声音清脆——
仿佛三年前沈家灭门那夜,铜铃也这般响过。
她收回目光,掌心无声攥紧。
春灯已灭,血债初燃。
真正的雪刃,才要出鞘。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