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舟中雪
太液池暗渠的出口,在长安外郭光化门西南七里,一处废弃水磨坊。
雪已停,北风却更紧。破木轮半浸冰水里,发出“吱呀——吱呀——”的碎响,像老人临终的喘息。
小舟靠岸,沈莞先跳下来,回身去扶顾无羡。
箭伤在右肩胛,弩矢短而狠,倒钩没入肉里,血色浸透半幅飞鱼服。
“别动。”沈莞低声喝止,伸手去探箭杆。
顾无羡却笑,声音因失血而沙哑:“沈姑娘,再耽搁,追兵就到了。”
“闭嘴。”
沈莞从发间拔下一根铜簪,用牙咬开簪头,倒出一枚薄刃小刀,又在磨坊灶膛里翻出半坛烈酒。
酒淋伤口,血冲酒气,顾无羡浑身一颤,指节攥得青白,却硬是没吭一声。
刀尖贴着倒钩旋一圈,“当”一声轻响,弩箭离肉。
沈莞撕下自己中衣下摆,按住创口,打结时手稳得像缝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针线。
顾无羡侧头看她,火光在少女睫毛上跳动,映得她眼底一片冷冽的温柔。
“沈家验尸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他笑。
沈莞抬眼:“我父亲教的。第一刀,先学救人。”
她话音一顿,再开口已低不可闻:“第二刀,才学杀人。”
二 草庐
磨坊后有间猎户草庐,屋主早随军北上,梁上悬着半扇腊肉,灶灰尚温。
沈莞把顾无羡安顿在干草堆上,自己推门去后院。
雪地里,她掘出一个小布包——这是她入皇城前夜埋下的退路:
半张舆图、一支火折、一包碎银、一张人皮面具。
面具是照着秦府已死的九娘子模样做的,薄如蝉翼,只改动了眼角与唇形。
沈莞指腹抚过那张脸,像抚过一场旧梦。
她回到草庐,把舆图摊在火光下。
顾无羡撑着坐起,将怀里的另一半铺平。
两张图严丝合缝,一条暗红细线贯穿皇城,终点却在——
太液池底。
“原来晋王真正的后手,是水下密库。”顾无羡低语,“难怪当年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沈莞却盯着细线旁的一行小字:
“甲辰龙抬头,潮生,库启。”
她指尖微颤——甲辰,正是今年二月二,只剩二十日。
“二十天,够我们死三次,也足够他们灭口三次。”顾无羡抬眸,“沈姑娘,敢不敢赌?”
沈莞把火折折成两段,一段扔入灶膛,一段收入袖中:“我赌命,你赌什么?”
顾无羡笑,疤痕在火光里像一道裂开的刀口:“我赌你赢。”
三 旧碑
次日寅末,雪色未褪,二人乔装成行脚医,雇一辆柴车,沿渭水东岸南下。
午时,至杜陵原。
原上松柏森森,一座荒坟独立,碑上无字,只刻一朵五瓣梅。
沈莞拂去积雪,露出碑底浅浅一行字:
“沈门唐氏、沈毅、沈莞之衣冠冢。”
她指尖一顿——原来,三年前就有人替他们立了碑。
顾无羡蹲身,以刀柄敲碑,声音低沉:“是我立的。”
沈莞猛地看他。
“那年我奉命押解沈大人,原想护他性命,可还是迟了一步。”
他声音轻得像雪落:“我欠沈家一座坟,也欠你一句对不起。”
沈莞沉默良久,忽地笑了,笑意却像刀锋:“那就用真相来还。”
她转身,在碑后掘出一物——
一只黑陶瓮,封口以松脂浇固,瓮身刻着“永和九年”字样。
顾无羡眸色一紧:“沈大人藏的?”
“家父说过,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沈莞以刀背敲开封口,里头是一卷薄绢、一块龟甲、一枚残缺的虎符。
薄绢是当年晋王写给沈毅的血书,只八个字: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龟甲上,却是以朱砂勾勒的皇城水道图,比舆图更细,连暗桩水闸都一一标注。
虎符只剩半片,缺口处,同样刻着“听雪”二字。
沈莞指腹抚过那缺口,声音低而冷:“另一半,在皇后手里。”
顾无羡眯眼:“所以,皇后才是晋王真正的同谋?”
沈莞却摇头,将虎符收入怀中:“不,她只是守门人。真正的主人,藏在门后。”
四 夜猎
回程途中,柴车被拦。
来者十余人,黑衣蒙面,弩箭闪着幽蓝。
顾无羡掀帘,只看一眼便笑:“秦阙的死士。”
沈莞拔刀,刀是昨夜用磨石新开的刃,薄而快:“一人一半?”
“左侧归我。”
话落,他已掠出车帘,刀光如匹练。
沈莞翻身下车,足尖一点,雪沫四溅。
她袖中碎瓷飞出,直取为首黑衣人咽喉;同时矮身,刀背磕开弩机,借力旋身,刀锋划过第二人膝弯。
鲜血喷在雪上,像一树早春的梅。
顾无羡那边更快,绣春刀卷起雪雾,三人已倒。
余者见势不妙,呼啸一声,四散奔逃。
沈莞提刀欲追,却被顾无羡握住手腕:“留活口。”
他抬手,一枚银针射出,正中最后一人膝窝。
黑衣人跪倒,面纱被风掀起一角——
沈莞瞳孔骤缩:那人耳后,赫然一点朱砂痣。
与真正的秦府九娘子,一模一样。
五 归骨
夜归草庐,火塘噼啪。
黑衣人被捆在柱上,面纱已揭,露出一张与沈莞有七分相似的脸。
顾无羡以刀背抬起那人下巴:“谁派你来的?”
那人却笑,声音嘶哑:“主子说,沈姑娘若想回家,便拿命换。”
沈莞蹲身,以指尖抹去那人唇角血迹:“你家主子,是皇后?”
黑衣人目光闪烁,却咬紧牙关。
顾无羡忽然开口:“不是皇后,是凤仪宫掌印女官——崔晚镜。”
沈莞猛地看他。
“崔晚镜,原名沈晚镜。”顾无羡一字一顿,“你母亲的庶妹,你应称她一声——小姨。”
沈莞指尖一颤,刀尖抵住黑衣人喉结:“她在哪?”
黑衣人却大笑,笑声未绝,嘴角已溢出黑血——齿间藏毒。
顾无羡以手阖其目,声音低沉:“线索断了。”
沈莞却摇头,自黑衣人怀中摸出一物——
一只小小的白瓷瓶,瓶底以朱砂绘着半朵残梅。
她将瓶口凑近灯火,瓶内一张薄纸,写着:
“二月二,渭水南,归骨崖。”
沈莞抬眸,火光在她眼里跳动,像两簇不肯熄灭的鬼火。
“不,才刚刚开始。”
她轻声道——
“小姨欠沈家的,该用骨头来还了。”
第七章完。